揚州知府的父親名喚吳莨興,原任楊州判官,經(jīng)揚州鹽場案后升遷洛陽知府,不久病死洛陽,其子二十一歲考取功名,官運亨通,坐上了揚州知府的位置,此后卻止步不前,再無調(diào)動。
柳青竹在紅顏坊時,那燈火璀璨的勾欄瓦肆多的是揚州的達官顯貴,但從未見過揚州知府吳丹涼玩樂于此,家中置辦紅白喜事也不請伶人知賓,不知真是兩袖清風,還是另有隱情。
吳府偏僻,門前門后都是一片冷冷清清。當年揚州鹽場案鬧得沸沸揚揚,上有刑部施壓,下有百姓鳴冤,吳莨興草草結(jié)案,以一場慘絕人寰的滅門之禍堵住悠悠眾口。
柳青竹永遠記得,那把歷經(jīng)風霜的雁翎刀,是如何斬下她父母的頭顱。如今再見此刀,涌上心頭的竟不是滔天恨意,而是一種干干巴巴的酸澀。
吳府管控森嚴,三人只好喬裝成傾腳工潛入府邸。
掏糞這活可不好干,柳青竹的臉裹了個嚴實,還攔不住這沖天的臭味,耳邊的蒼蠅更是鬧得頭疼,百里葳蕤雖自小干的就是苦力,卻也耐不住這臭氣熏天,被熏得頭暈眼花,一邊吐一邊舀著糞水,只有婉玉屏息凝神,埋頭苦干著。
終于挨到下人們吃午膳,三個人才暈乎乎地從茅房出來。風吹散身上的臭氣后,柳青竹清醒了些,悄悄前往老夫人的臥房。
婉玉提前踩好了點,這一路上倒是通順無比,老夫人因為病重,被吳丹涼安置在了內(nèi)廂,離書房近,方便打點照料。于是,柳青竹瞧見了那把雁翎刀,削鐵如泥,陵勁淬礪。
那時她剛能下地,便要挾著婉玉帶她來吳府,卻見那時吳府白幡高懸,人人披麻戴孝,她才知那吳莨心已故,都未落葉歸根,只留下一捧骨灰。吳莨心斷案、升遷、再到病故不過數(shù)月,柳青竹心起疑竇,在府上翻了個底朝天,可這人一死,生前所物好似也跟了去,她沒找到任何同鹽場案相關(guān)的物件,更別說這把雁翎刀。
空手而歸,她怎甘心,卻越找,越心急如焚,最后竟暈倒在了府上,被婉玉背了回來。此后,柳青竹就被秦嬤嬤禁了足,再如何也不肯放她出去了。
如今再見這把嗜血的雁翎刀,柳青竹有些恍惚,好似又瞧見了一道道血淋淋的刀口。她出神地望那把刀,連婉玉喚她好幾回都沒聽見,忽然,一道輕快的腳步聲從廊外傳來,伴著廣袖拂風的窸窣聲。
柳青竹恍然回過神,目光同婉玉在空中交匯,旋即心照不宣地只身一閃,單薄的身段裹進了陰影中。
那道穩(wěn)健的腳步聲愈發(fā)清楚,然后隨著一道突兀的推門滯住。三人同時摒住呼吸,只見一道淺色的身影撞入眼簾,金紋底的云頭靴跨入門檻,裙裾緩慢地掃過青階,那人柄雁翎刀前站定,伸出指尖輕拂鞘面雁翎紋,背影落寞,死在思索什么。
趁著這個空隙,婉玉飛速近身,一把冷光粼粼的匕首抵住了這人咽喉。
“別動?!?/p>
白芷動作一滯,刀身寒光映入眼底,她略略偏眸,刀鋒嵌入皮肉,沁出一點鮮紅。
柳青竹見狀,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正要現(xiàn)身,卻見那人袖中閃過一抹寒光,一根銀針眼疾手快地扎入婉玉大腿。
不知這根銀針扎中哪道穴位,婉玉瞬間脫了力道,摔倒在地上。一襲白袖拂過頭頂,婉玉慌張中抬頭,只見白芷回過了身,緩緩撿起那柄掉落的匕首。
看清那人面容,柳青竹心猛地一沉——果不其然,那位從京城遠道而來的醫(yī)官,正是白大人。
白芷在婉玉面前蹲下,同一雙錯愕的眸子相視,淡淡道:“和瓊瑤一樣,還是太浮躁了。”
婉玉喉嚨中似乎堵住了石子,說不出一句話。白芷舉起那把匕首,在她臉上虛虛地比劃著,面上云淡風輕,道:“叫她們出來吧?!?/p>
額角落下一滴冷汗,婉玉下意識朝后望了一眼,只見簾紗后那隱隱綽綽的倩影踱步而出,隔著卷珠簾,垂著一雙冷玉似的手,百里葳蕤從另一個角落出來,跟一條尾巴似的站在柳青竹的身后。
白芷的目光淬冰,一一舔舐過三人神色不一的面容上。
窗外響起隱隱約約的交談聲,白芷眸光微動,領著三人步入內(nèi)廂,百里葳蕤不經(jīng)意牽住身側(cè)的手,柳青竹一愣,駭怪地看了她一眼。百里葳蕤緊抿著唇,眼神亂飄,一副拘束的模樣。
四人剛踏入廂門,蜷坐在臥榻上的老夫人笑眼彎彎地看過來,口中咬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老夫人年事已高,牙掉光了,歲月的波紋堆積在眼角,只是嘴角的笑容像是孩童般天真無邪。
“你回來了。”老夫人呢喃,步履蹣跚地下床朝白芷走來,白芷牽住她的手,道:“三三,記得穿鞋?!?/p>
三三是老夫人的小名,柳青竹覺得毛骨悚然的是,白芷輕聲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像是以師者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