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綠樹成蔭。
陳君遷穿著一身常服牽馬入城時,長壽郡中的老樹枝繁葉茂棵棵相接,在城中大道的頂上遮出了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陰涼。
路邊商鋪林立,稚童追跑打鬧間,險些撞上他的腿。
他扶了那孩童一把,孩童笑嘻嘻地跑開,一旁的鋪子里傳來婦人帶著笑意的輕斥。
陳君遷恍惚了一瞬,向著城南快步走去。
長壽郡的南端有條小河穿城而過,河兩岸盡是柳樹,繁茂的柳葉沉甸甸的,壓得柳條一根根垂向河面,宛如纖手拂水,不時傳出聲聲“嘩啦”響動。
河中間有座石橋,陳君遷牽著馬走到橋邊時,橋一側(cè)的石欄上正整整齊齊地趴著一群人,乍看足有二三十個,都是年紀(jì)輕輕的男子,動作整齊劃一,彎腰撅腚,兩手握在涼森森的石欄上,下巴搭在手上,目光出奇一致地看向河對岸的某一處。
陳君遷看不見他們的臉,卻能聽見他們偶爾發(fā)出的感嘆,“她笑了”、“真美啊”、“仙女下凡”。
石橋上方?jīng)]有樹,遮不住陰,毒辣的陽光直直曬在他們身上,每個人背后都汗shi了一大片,卻沒有一人肯挪個地方。
陳君遷心下好奇,也牽著馬走上橋去,順著那群人的視線往河對岸瞧——
河面波光粼粼,岸邊的一棵大柳樹下,幾個婦人正在浣衣,最中間一人未施粉黛,一張巴掌大的俏臉白凈俏麗,眉目如畫,腦后只用一根桃木簪隨手挽起發(fā)來。
她穿著一身杏黃色薄裙,袖子挽到手肘,纖細(xì)的手臂上沾著水珠,陽光一照,白得晃眼。
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饒是早已與她成親三年有余,陳君遷還是被眼前的景色勾去了魂,連步子都忘了邁,和旁邊的小伙子們一樣,駐足在石橋上,癡癡地看她。
河那頭的沈京墨早已習(xí)慣了旁人的目光,頭也未抬,默默地捶打著shi淋淋的衣裳。
她身邊的婦人們邊擰衣裳邊閑談,聊著聊著就又拐到了那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上——
“上次給你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么樣?”眉心有顆小痣的婦人問沈京墨。
沈京墨沒抬眼,無奈地笑了笑:“王嬸兒,我成親了。”
王嬸把衣裳擰干,又取出下一件放進(jìn)河中打shi,邊敲邊說:“你家男人都多久沒回來過了?自打你搬來我就沒見過他!外邊兒在打仗,不是嬸兒說話不好聽,你可得趁年輕抓緊相看相看,給自己留條后路?!?/p>
“是啊,真不是王嬸兒瞎說,”旁邊有人附和,“喬娘子她郎君出去打了半年的仗,一點(diǎn)兒消息也沒傳回來,人們都說他沒了,勸喬娘子改嫁,她就是不聽,街坊四鄰好說歹說,總算給她說通了,結(jié)果改嫁前一天,她男人讓人給抬回來,少了兩條腿!你說她要是早點(diǎn)兒改嫁多好,現(xiàn)在想改嫁都改嫁不了了,后半輩子可怎么過???”
“這都算好的,好歹人還在,人家夫妻也算團(tuán)聚了。趙娘子才叫可憐呢!剛成親郎君就走了,打了一年多的仗,她一個人在家伺候公婆,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回家了,嘿,人家還帶了個女人回來!那女人肚子都大了,她還得去伺候,那才叫沒天理!”
王嬸邊聽邊用力點(diǎn)頭:“你聽聽你聽聽,啊,不是嬸兒自夸,嬸兒家侄兒是真不錯,你倆郎才女貌的,嬸兒瞧著般配得緊!”
雖說這些并未寫在律法中,但戰(zhàn)火紛飛的這幾年,郎君外出打仗經(jīng)年不歸,娘子改嫁也無不可,畢竟有些人死不見尸,或是在外另有了相好,也不能耽誤娘子后半輩子。
這些嬸嬸大多不認(rèn)識陳君遷,可沈京墨就住這附近,時間一長,嬸嬸們都發(fā)現(xiàn)她家郎君久不著家,于是每每見到沈京墨都要苦口婆心地勸她一番。
沈京墨次次拒絕,她們卻越挫越勇,到如今她都不再回話了,只當(dāng)是玩笑話,笑笑就過去了。
洗好一件衣裳,她轉(zhuǎn)頭去籃中取下一件,余光不經(jīng)意掃過石橋,瞥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正往橋下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