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年益壽?”
她問了這兩句,語氣像是冷嘲的霧。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您的妻子、徐夫人,她活了多少年?”林忱唇畔始終掛著那絲令人難堪的笑,“她才三十四歲,凍斃在平城冬日的河水里。先生家世世代代都是名門,您是家中嫡次子,身世高貴,上蒙祖蔭,下有兄弟,自可以游遍名山大川,還能搏一個出世的好名聲?!?/p>
“可我們在平城是怎么過來的?我們無名無姓,哪怕下山購置田產(chǎn)房宅都是難事。您以為我貴為公主,就會有所不同嗎?沒了太后、沒了文淵閣,我是什么人?不過是隨風漂泊的野草、任人宰割的牛羊罷了?!?/p>
她的表情冷寂下來,眼角卻帶著紅,仿佛對眼前的一切,尤其對這位名士,心灰意冷。
她多少是期待過的,既能做徐夫人的丈夫,必定有些過人之處。
可沒有,他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自以為是。
李守中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質詢,臉上的褶皺深深堆起,愈顯蒼老。
他苦笑了下,道:“看來我把殿下惹怒了?!?/p>
林忱飛速否認道:“我沒有發(fā)怒?!?/p>
她用手帕掩住了臉,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站起,想要離開。
“阿恕當初為什么要走?”
李守中只用一句話就留住了她。
“殿下想沒想過。總不會是為了你娘吧?若她真一心效忠青海徐氏,當初也不會在你娘和太后之間搖擺不定了?!?/p>
李守中拉著她,請她坐好,自己也正色起來。
“你知道?”林忱瞥著他,按住額角,捺住失控的情緒。
“我猜的。”李守中說:“我們夫妻數(shù)年,總能摸清一點她的心意。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問殿下,你對太后建立文淵閣的初衷又了解多少呢?”
“不能全知,但解一二。文淵閣是一套完全由女官主導的行政體系,制定國策、宣曉御令、接觸民生,換而言之,若是人員齊備,便另一個獨屬太后的小朝廷?!?/p>
李守中點了點頭,說:“坊間朝野都傳聞,太后建立文淵閣不過是想自己做皇帝,女官替代了宦官,成為她的鷹犬??伤麄兌煎e了,太后想要的遠遠不是這些,她不在乎自己還能掌握朝局多少年,也不在意生前身后的榮辱,她希望她建立起來的文淵閣,此后可以超脫出佞臣爪牙的身份,真正地融入朝廷,更新迭代,生生不息。如今,文淵閣已初具規(guī)模,可要真正立住腳,要走的路還太長了?!?/p>
“所以?”林忱點著棋盤,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
“所以,這條路必是腥風血雨的,也是不光明的?!崩钍刂兄氐溃骸爱敵跏前⑺∠忍岢鑫臏Y閣的構想,也是她許諾了太后宏愿,但她沒想到,這條路這么難走,走到一半,才發(fā)覺已經(jīng)背離了航向。阿恕是個頂善良的人,聰明才智也是世間罕有,可她心軟,不能承擔無邊殺伐帶來的業(yè)障。要拔除世家、制衡群臣,就要不斷地對朝野上下進行清洗,許多忠貞之臣,還有那些老弱婦孺,都跟著被殃及。那時往往一人有罪,三族盡誅,加之先帝同太后又爭執(zhí)不休,阿恕為了少死些人,沒少在他們中間轉圜?!?/p>
林忱聽著,過了許久方才說:“徐夫人是自愿離開的,我知道?!?/p>
李守中有些著急,他前傾了身子,道:“不,殿下,你還沒明白。當初阿恕面臨的困境又會重新回到你身上。你想一想,太后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她在大事之前,必要趁著最后的年月清除文淵閣存在的一切阻力,到時,就不得不啟用那些投機取巧的小人,朝野上下又是一番震動。而你,在她身后,又該如何控制這些小人,使他們既不禍國殃民,又能為你所用?”
林忱已經(jīng)完全冷靜下來。
外面的雨勢愈急,一陣風吹來,密雨吹進亭子里來,打shi了她的衣擺。
天上紫電閃個不停,襯得這孤亭搖搖欲墜。
“我沒有徐夫人的xiong襟,更沒她那樣的良心?!绷殖罁炱鹨幻蹲勇湎拢拔視钚刑蟮倪z命,將阻止文淵立世的人,殺盡?!?/p>
空中一道驚雷劈下來,緊接著,燦如白晝的閃電接二連三地亮起,四周樹木狂擺不止,將她最后兩個字淹沒在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