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由于溫言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大量地掃讀完此人整整二十年的全部經(jīng)歷,才在把內(nèi)容一頁頁燒毀時恍然驚覺,柏清河其實遠沒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不學(xué)無術(shù)。
這點其實很好證明,但凡有個人仔細琢磨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此人行至目前,最被詬病的不過就是整日里喝酒劃拳——說到底,這只是世俗眼里品行不端的行為,而他實際上并沒有犯過任何一個真正的“過錯”。
從來沒有。
因此溫言才會覺得這人是個不得不留意的隱患。
而一旦沉浸在了這種戒備中,柏清河在他心里的形象便被打上了標簽,逐漸有些固化了——雖然此人每次見面都會給溫言帶來一些顛覆和意外,將那看似貼得牢不可破的“標簽”撕下來一個小角,但這番行進速度實在太慢,又帶著點潤物細無聲的透明感,導(dǎo)致溫言自己其實一直沒能覺察。
直到現(xiàn)在,溫言自上而下地看著柏清河整個人蜷成一團蹲在地上,深色的外袍隨風(fēng)飄動,仰起頭,視線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瞧;酒勁兒后知后覺地漫上此人臉頰,風(fēng)一吹,連總被碎發(fā)蓋住些許的額頭都被夕陽給面子地鑲了層金邊,整個人橙里透粉,看著暖烘烘的。
就是這場景出現(xiàn)的時機不太好,頂著盛夏,只讓人覺得燥得慌。
這人可真有意思。
溫言在心里兀自想著,明明平常那么努力地將自己裝成個花架子,一開口便花言巧語滿天飛,完全像是只憋了一肚子壞水的狐貍;現(xiàn)在倒好,金光一照,跟被剖了肚皮似的,還真給他透出了幾分天真無害的感覺來。
可惜……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現(xiàn)在的柏清河心里哪能繞得來這些思緒,他伸出手,小幅度地上下招了招,示意溫言也蹲下身來。
此人之前的胡言亂語和眼下這種小孩兒獻寶似的行為加在一起,讓溫言更加堅信對方已經(jīng)完全成了個心智退化的醉鬼,于是放松了戒備,一撩衣擺,順著對方的意思蹲了下來,迎上柏清河的目光,問道:“你想要我看什么?”
“不,不是要你看什么,是我想看你,”柏清河隨手用樹枝拂開了地上七零八落的枯葉,好像那些奉獻己身陪他度過了十分鐘胡思亂想時間的枯葉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似的,不會再分走他的一絲目光,“你太高了,得蹲下來,我才能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
溫言沒能理解對方的意思,但他姑且明白著一個道理:在這種情況下,首要選擇是滿足醉鬼的要求,而并非詢問理由——指不定醉鬼自己都想不明白答案呢,問也無用。
因此他就這么好脾氣地蹲著,一動不動,任由對方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浮動,跟巡視似的。
“我在想……”
柏清河的目光突然閃過了一絲清明,但這瞬間實在是太快,快到溫言根本沒來得及捕捉,就又變回了那副醉醺醺的樣子,慢吞吞地說著:“我剛才就覺得……你好眼熟,我們,我們曾經(jīng)是不是見過?”
溫言顯然沒料到對方會突然說這種話,不免有些詫異,心里竄尖似的冒出了一個存在性微乎其微的可能,心念電轉(zhuǎn)間,又很快地將對方這提問圓了回去。
“是么……柏二少爺,我們一刻鐘前還一同坐在屋子里喝酒呢,你可不得眼熟我么。”
不,不對。
柏清河腦子里突然劃過這個念頭,他想要的好像不是這個答案。
于是他皺起了眉,很努力地調(diào)動著內(nèi)里已然打上了一縷縷死結(jié)的大腦,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不是剛才,是以前……很久以前。”
溫言頓時沉默了下來,不動聲色地重新審視了一遍眼前人,沒能發(fā)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才釋然又自嘲地笑了笑。
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他在想什么呢。
當年那個隨手送了他一串糖葫蘆,名叫“清河”的孩子早就成了過去式,溫言自認對當年的場景記憶猶新,可如今仔細一琢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對方的眉眼了;若不是柏清河當年就告訴了他名字,時至今日,憑著這些褪色的記憶,他是絕對認不出眼前這個人的。
于他而言尚且如此,更遑論柏清河本人呢?
那不過是他當年對一個小乞丐的隨手施舍,是憐憫之心下的小恩小惠,更何況,溫言當年甚至沒能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也沒有留下任何確切信息——在柏二少爺?shù)娜松缆飞?,這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般的小插曲,泛不起一點漣漪,根本不值一提。
于情于理,柏清河都應(yīng)當早就已經(jīng)忘記自己了才是。
溫言捫心自問,那渺茫的可能性從來就不存在,這只不過是醉鬼隨口耍的小花招……這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