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與劍尖碰撞時發(fā)出錚然之音,宋從心出劍的速度從來都沒有這么快過,她催逼出自己全部的潛力,人已是化作了道道殘影。她的身法向來冠絕同門,此時使用的便是“花漸步”,此步法取意“亂花漸欲迷人眼”,最適合近身克敵。這套步法配合著內門劍術《點蒼》,一時間打得滿場劍光赫赫,耀冠寰宇。只是她此時關心則亂,劍中清逸不足,隱有狠意,然而一套爆發(fā)竟是硬生生扛住了姬重瀾狂猛的攻勢,令她無暇分心。
也就在宋從心爭取到的這一瞬間隙之中,梵緣淺出手了。她凌空虛度,踏浪而來,并和的雙手做了一個“剝”的姿勢,巨大的金印佛掌憑空顯現,圍攏在姬重瀾身側,似是拈花般輕輕一剝。姬重瀾身影倒退,側身避讓,然而被金光照耀的半邊身軀已經消融,發(fā)出“滋滋”之音。與此同時,萬千銀絲自她軀體內爆裂開來,朝四方射去??`絲纏住一處倒塌的石柱,姬既望在毫無借力點的空中倒飛而出,與姬重瀾拉開了距離。
這
一切都只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前后不過五個吐息。宋從心與梵緣淺默契至極的協(xié)力,讓姬既望險而險之地抽身脫離,沒像呂赴壑一樣被那血肉的漩渦給吞噬進去。姬重瀾退了一步,但也僅是一步,她早已不成人形的軀體開始蠕動膨脹,似“開花”般突然綻出了大片遍布利齒的觸須。這些觸須像擇人而噬的海獸,再次兇猛地朝著姬既望卷去。
啊啊??!宋從心心中淚流滿面,她真的會被眼前的畫面嚇得徹夜難眠。但是害怕顯然并沒有什么鬼用,她依舊提劍沖了上去。
“吃”掉呂赴壑后,姬重瀾原本蒼白似鬼的面容浮現了一絲血氣。她的時間所剩無幾,唯一的破局方法便是吞噬姬既望的氐人血脈,在形體崩潰前完成最后一步的羽化,成為海祇。宋從心和梵緣淺當然不會讓她得逞,她們心知眼下阻止姬重瀾的唯一方法便是保住姬既望。哪怕她們都死在這里,但只要姬重瀾沒有吃掉姬既望,她便會被海祇的力量反噬,為東海掙出一線生機。
眼見長著齒牙的青藍色觸須朝著姬既望卷去,宋從心與梵緣淺同時出手。宋從心并指劃過長劍,雪亮的劍身立時縈繞起蒼藍色的流電,她橫劍掃去,流電爭光,浮云連影。梵緣淺默念梵文,宋從心與姬既望身上都浮現出了金色的法環(huán),見那觸須呈包裹之勢自兩面襲來,她忽而自高處俯沖而下,凌空拍出一掌,掌風爆出破空之音,巨大的佛手金印攜帶著萬鈞之力傾軋而下,正是《神羅金剛掌》中的“伏虎式”。
道家的雷霆與佛門的金印皆是天地間最強大的降魔法門,姬重瀾如今已是半魔,混元之氣與佛門金光對魔氣有先天的克制。兩人左右掣肘,見招拆招,一時竟也牽制住了姬重瀾的攻勢。姬既望雖然一直都被姬重瀾壓著打,但那是因為姬重瀾太過熟悉氐人的戰(zhàn)斗方式,同時還握有能夠斬斷縛絲的緘物。他不再選擇與姬重瀾正面對敵,反以縛絲操控自己與兩位同伴,此時四周已經被姬既望布下了網羅,與姬重瀾展開了拉扯。
“咳?!奔е貫懙坏乜瘸鲆豢诤谘?,心知繼續(xù)拖延下去,自己必敗無疑。手中的月幽微再次化作折扇,她起舞,完成了大月之舞的最后一儀。
此時,伴隨著最后一聲baozha的轟鳴,重溟城最后的龍骨也被毀滅,失去支撐的礁石經不住海水的傾軋,坍塌傾斜,朝著下方深淵似的??诨?。城市分崩離析,大地斷裂、傾斜,打斗中的四人不得不御氣凌空,一邊對敵一邊在坍塌的落石與湍急的渦流中尋找落足點。然而隨著海水的吸力愈來愈強,不管是姬重瀾還是宋從心等人,都無法控制地朝著深淵落去。
海水已經徹底沒過了頭頂,宋從心吐出一口混雜著血沫的氣泡,苦中作樂地想著可能真的要等師兄和師尊來撈自己。她此時左手持劍,右手軟綿綿地垂下,骨頭已經被姬重瀾打斷。她雖然已經修成《金石玉骨》的九變玉化身,但到底還沒有修成大圓滿的玉化骨。方才姬重瀾那一招險些打斷她的脊椎,關鍵時刻還是梵緣淺替她抵消了大半的傷害,又被姬既望的縛絲拉拽了一把,這才僅僅只是斷了一只手。
宋從心打磨自己時當然也考慮過自己受傷的情況,因此平日里她也有練左手劍,只是到底不是慣用手,劍勢多少有些凝滯。姬既望與梵緣淺也好不到哪里去,身為姬重瀾重點關注的對象,姬既望此時已經成了一個血人。但更糟糕的是姬既望自身的狀態(tài),戰(zhàn)斗與血腥催發(fā)了他的血脈,他眸光不穩(wěn),唇齒間萌出獠牙。宋從心盡可能不要流血刺激到他,但顯然這很困難。
梵緣淺雖有堪比金丹期的修為,但此時深海中魔氣叢生,難以從中汲取清氣,她為兩人扛下了絕大部分的傷害,原先燦若朝陽的佛光也已熹微。宋從心眼角的余光曾瞥見梵緣淺拭去唇角的血跡,似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菩提明鏡臺》能化解絕大部分的傷害,但超出庇佑者能力的部分并不是消失,而是落在了庇佑者的身上。
快了,快了。宋從心咽下不停涌至喉嚨處的血液,死死盯著天書標注出來的時間。還有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姬重瀾便會達到極限。
眼見著姬重瀾再次朝著姬既望沖去,已是強弩之末的宋從心依舊上前援護,可就在這時,宋從心突然聽見一聲縈繞耳畔的輕笑。
“你師父有沒有告訴過你,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流血?”
宋從心心里咯噔一下,此時她想要閃避已是來不及了,海水中龐大到令人心生絕望的黑影朝她席卷而來,鋪天蓋地,封鎖了她所有的退路。宋從心識海一片空白,倒不是她臨陣脫線,而是方才姬重瀾的話語似有魔性,攪散了她的神智,令她身形一僵。
這便是神嗎?一股無法言說的恐懼死死地攥住了宋從心的心臟,催促著、責令著她的臣服。但下一秒,識海中的天書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
“咦?”看著宋從心失神了剎那又立時恢復了神智,姬重瀾有些意外,但這不妨礙她攥奪已經落入她掌中的獵物。
生死存亡之際,一股巨大的拉拽之力扯住了宋從心的后心,神明翕張的觸須被萬千銀絲捆縛。宋從心和梵緣淺都被兩股力道推拒、拉拽了出去,就仿佛兩根早已埋下的救命繩索,在所有人即將落入渦流之時,將她們固定在了懸崖的邊角。
宋從心微微瞠大了眼睛,她感覺自己像上浮的泡沫,腳下的城池在寂靜無聲中崩毀。姬既望回頭平靜地望著她,手中銀絲如皎皎月華。這唯一的光亮如地獄中的蜘蛛絲般拽住了她下墜的趨勢,最后一眼,她看見的是無數扭曲蠕動的暗影,吞沒了深海中的月亮。
氐人大巫,世世代代都出身于王族,能織無形無相之物,能與海潮與大月通靈。
但是,除了擁有記憶傳承的氐人自身以外,即便是于氐人世代為鄰的姬家都不知道,同樣都是織夢,不同的氐人織出來的夢境也會各不相同。有的氐人編織出危險重重的夢境,sharen于無形之間;有的氐人編織出虛幻美好的記憶,令人分不清虛實與真假;還有一些氐人則是將夢境當做記憶與知識的儲物盒,將認為有價值的、應該被記住的事物如珠玉般編進夢的布帛,以此傳承給后人。
而姬既望覺醒的織夢之能卻是僅有氐人國一脈單傳的大巫才能編織的夢,他編織的是宿命的因果與未知的可能。
狂暴的渦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內里與外界分割成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重溟城傾,姬既望在城市塌毀的最后一刻將兩位素昧平生卻因道義而卷入東海之災的友人送出了重溟。在分崩離析、不斷陷落的城市中,他孤身一人直面早已不能被稱之為“人”的姬重瀾。
姬既望借助早就布下的縛絲將梵緣淺與宋從心推出了漩渦,也正是因為這個舉動,他被纏縛而上的“手”攥入了掌中,就像一只無論如何擺尾也逃不出鯨吞的魚兒。虬結的血肉觸須遍布齒牙,即便氐人體魄強大,姬既望依舊在拉拽中被剜了一身傷。
他沉沉下墜,看著不斷向上飄去的氣泡與血水。失去珠玉花樹與琉璃金羽光的映照,海水變得漆黑渾濁,顯露出一種恐怖森然的靜謐。
“小月亮,你是真的有些傻。”姬重瀾低低地嘆息著,她的聲音已然扭曲,帶著一絲魔性的慈柔與沙啞。她僅剩
一顆美麗的頭顱還能看出人的輪廓與五官,肩膀以下的部分已經完全異變,虬結的肉筋相互擰和糾纏,形似一棵青藍色的枯樹。海水中浮動的破碎衣料與柔順的長發(fā)拂過神祇的肢體,這種扭曲的怪異中竟還透著幾分難以理解的綺麗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