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二妮的信里,是告訴她要敬重長姐,好好生活。給我的信里則告訴我,我其實不是娘親的親女兒。娘親懷著妹妹的時候死了丈夫,寡居時的某天夜里她聽見有人敲門,疑心有人欺她孤寡,娘親提著斧頭準備將上門的賊子掄死,卻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我。她說那時我躺在襁褓里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有幾道白色的影子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娘親覺得十分詭異,但又不忍心讓這么小的孩子在寒風(fēng)中受凍而死。所以她收留了我,謊稱我是她的大女兒,將我和妹妹一同養(yǎng)大?!?/p>
靈希容色淡淡:“后來隨著我年歲漸長,我逐漸開始展露出他人的不同。但母親以無上寬容的xiong懷包容了我,她猜測我與那些白衣人有很深的因緣,覺得這事不能瞞著我。她不愿讓我因為并非她的親生骨肉之事而感到難過,所以將這件事寫入了信中。但除了這封信,娘親并沒有其他能證明我身世的信物?!?/p>
靈希探手入懷,在衣袋中一陣摸索。半晌,她從衣袋中取出一件明眼看著都有一定年歲的陳舊招文袋,當(dāng)著宋從心的面緩緩打開。
招文袋的制工不算精細,用料也十分一般,時至今日,招文袋已經(jīng)有不少褪色、開線的地方。但宋從心看著靈希拿著布袋的模樣,便知道這大抵已經(jīng)是那個偉大的母親留給孩子的最后的念想。因此在招文袋內(nèi)的物事顯露出來之時,即便是做足心理準備的宋從心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那是一串打磨得圓潤古拙的桃木手鏈,與一枚十分眼熟的水紋劍徽令牌。
桃木手鏈的紅繩被人換過,線頭固定珠子的部分有火燒的跡象。水紋劍徽令牌雖然保管得很好,但依舊能看出些許斑駁的劃痕。
“娘親說我四五歲時曾走丟過一次,回來時手里抓著這枚玉佩和手鏈。被找回來時我滿身是傷,人還被魘住了似的發(fā)了高燒?!膘`希低垂著眼簾,將手鏈與令牌攤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央,“村里的赤腳大夫說我是受了驚嚇,被鬼神攝去了一魂。即便熬過了這一劫,日后恐怕也會癡癡傻傻。娘親嚇得以淚洗面,聽我在夢中呢喃著令牌,便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地將手鏈和令牌戴在我的身上。卻不想一夜過去后,我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手鏈的繩子卻突然崩斷,珠子散了一地。
“待我醒來之后,我已將走丟時發(fā)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娘親覺得我是撞見了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幸好有高人相救。手鏈給我擋了災(zāi),玉牌又太過貴重,娘親便將手鏈的珠子重新串了起來,和玉牌一起放在箱子里,等我日后想起來時再歸還?!?/p>
宋從心看著那兩件東西,眼神略微有些發(fā)直。靈希卻仿佛真的想不起來,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幽靈陰魂不散,無論我逃到哪里,祂們都會跟在我的身旁。我不敢與人深交,不敢與人往來,因為一旦我情緒劇烈起伏,祂們便會全然失控地抹殺一切可能威脅到我的人與事物。我咒罵過祂們,甚至不怕死地與祂們動過手,但即便我斬下祂們的頭顱,這些白色的幽靈依舊能在我收手后沒事人一樣地站起來。后來,我混入流民的隊伍中,一路顛沛流離抵達梧州。不知道這些白色幽靈又做了什么,或許就像當(dāng)初他們將我的襁褓丟在娘親家門口一樣,祂們又給我找了一戶家人。
“梧州蘇家人收養(yǎng)了我,為我改了戶籍,取名為‘靈?!?。他們對我畢恭畢敬,但卻并不把我視作家人。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和那些白色幽靈并無不同。”
靈希曾經(jīng)在外門大比中留定待勘的原因便是身世不明,她不愿對宗門透露自己的根底,也沒有告知宗門她踏上仙途的契機。
“所以,年紀再大一些,我便孤身一人離開了蘇家,橫跨兩大州域,前來云州拜師學(xué)藝?!膘`希拜入仙門的目的并不單純,對于這點她也從不否認,“我想拜入
宋從心回房后打坐了兩個時辰,以修行替代睡眠是修士的常態(tài)。入道三十多載,對于打坐,宋從心也從一開始的腰酸背痛到如今的嫻熟自如了。
直到酒意徹底消散、靈臺恢復(fù)清明,天光蒙蒙亮?xí)r,宋從心這才睜開了眼睛。她仰頭倒在毛絨絨的毯子上,有些遲鈍的大腦終于開始思考師妹靈希昨夜坦白的剖心之語。雖然關(guān)于白面靈之主、永留民、師尊以及靈希之間依舊有許多想不明白的關(guān)竅,但宋從心知道,靈希與她坦白這些的一定是懷揣著莫大的覺悟的。
宋從心安靜地躺了一小會兒,勉強理清楚思緒后便起身,用符咒給偃甲人偶下令準備早膳。
修仙的一大好處便是生活便利了不少,宋從心幻化出分靈替自己繼續(xù)主持大局,本體則優(yōu)哉游哉地準備等好友們醒來后一起用膳。無極道門的儀典當(dāng)然不可能一天便結(jié)束,依照往常慣例,大典后通常會讓各派精英弟子以武會友,昭顯無極道門大宗風(fēng)范的同時也讓晚輩得到難得出山的大能的指點。但自從白玉京建立之后,年輕一代的弟子水平突飛猛進,對演武會的熱情也不勝以往,宋從心便干脆將之后的儀典安排全部改成了技術(shù)交流博覽會。
出席的各方代表注意力都被博覽會所吸引,宋從心這個新任掌門只需要在一些重要關(guān)頭露個面就好。太過頻繁的露面反而會給外界傳遞有意深交的錯覺,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無極道門的立場。直到真正佇立在這個位置上,宋從心多少也有點明白為何師尊要將自己鑄作神像了。
昨夜席間觥籌交錯,但宋從心也有意記住了友人們的口味,梵緣淺喜愛素齋,姬既望鐘情魚鮮,楚夭口味偏甜,蘭因看似什么都吃,實際最為挑嘴?;蛟S是因為習(xí)慣掩藏自己的喜好,蘭因在席間每道菜動筷的次數(shù)都是均等的。但宋從心還是發(fā)現(xiàn)他對鮮筍,夜間好幾道菜都有鮮筍作配,他基本夾的都是鮮筍。
素齋,鮮筍,味甜,宋從心想了想,早膳決定吃羅漢面,再加幾碟鮮蝦小食作配,都是親近的友人,倒也不必整得太過復(fù)雜。
宋從心正思考著今日的日程安排之時,距離她寢室不遠的一間偏房中傳來了微弱的門鎖開合之聲。宋從心抬頭望去,便見馬尾高束的靈希微微低頭,姿態(tài)小心地扶著門扉,她似乎不想讓開門的聲音驚動旁人。但當(dāng)靈希的視線和宋從心對上時,她微怔后又突然松了手:“師姐,早安?!?/p>
“早,不再多休息一會?”宋從心自然地打著招呼,昨夜的交談并沒有影響她對靈希的態(tài)度,“早膳想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