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不堪忍受這種寂靜、潰敗下來的人是玄中,他嗓音嘶啞道,“為、為什么?”
“嗯?”那人溫和地反問。
“為什么,明明、明明拂雪也違背了您的‘規(guī)矩’,不將道德倫理放在眼里。為什么您能袒護她,包容她,卻不能容忍我們這些自私自利之人的存在呢?”
“玄中,我從來沒有不允許自私自利之人存在。人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相對之理,正邪善惡,是非對錯,一如陰陽兩儀。”那人語氣平和地述說著,“‘人’之一字,本就是相對的兩筆互相支撐。有人為名而死,有人為利而死,有人為義而死,在我看來,這三者
間并無不同?!?/p>
玄中呼吸逐漸粗重,他xiong腔劇烈起伏,話語透著深深的崩潰以及壓抑:“那為何,那究竟是為何——?!”
“因為我庇佑人,也只庇佑人?!薄翱钡囊宦暎侨怂剖欠畔铝藭?,“玄中,你為何放棄為人呢?”
玄中識海中一片空白,但對方的話語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卻讓他出離地憤怒了起來:“那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明塵掌教,我走火入魔了,我根骨重創(chuàng)了!我再也不能登上大道,觸碰不了青云之巔了!你讓我如何接受這個事實?!我當時在即將墮仙入魔、血肉畸變的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時,您這把拂照人世的天劍在哪里?!那不是我的選擇,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沒辦法了,沒辦法了!我想要活下去,想要繼續(xù)修真,我想要成為人上人!”
“若是被您發(fā)現(xiàn)弟子已經(jīng)走火入魔,您想必會二話不說將我梟首吧!我不過是絕境求存、逆境求生,又有什么錯?!”
玄中瘋狂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那些積壓在心頭之上的不甘與憤怒,他破口大罵,痛哭流涕。他心知自己已是必死無疑,臨死之前,他只想宣泄完這一生的委屈。
坐在那的白衣人影無動于衷,任由他崩潰宣泄,等到玄中喘著粗氣安靜下來,他才道:“真是如此嗎?”
玄中赤紅著眼睛看他,明塵卻手持卷宗站起身,朝著書有“無極”二字的墻壁走去。
“來,過來?!泵鲏m上仙喚他,他的語氣平和,透著一絲不甚明顯的溫然之意。玄中覺得毛骨悚然,卻又被這份怪異的溫和打動,仿佛事情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他踟躕地朝明塵上仙走去,見對方抬手觸碰在“無極”二字之上,隨即,絲絲縷縷宛如晨光的金芒便淹沒了他的雙眼。
“颯”——呼嘯而過的云煙拂動他的鬢發(fā),玄中本能地調(diào)整姿態(tài)。再次抬眼,卻被眼前展露的景象所驚。
“這、這是什么……?”
聳立云間、巍峨壯麗的宮殿,那分明是無極道門的建筑樣式,整體卻呈現(xiàn)出一種虛浮縹緲的不實之感。它好似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似近似遠的錯覺??粗呛棋珶o邊的云海,奔涌倒灌的煙瀑,玄中如臨幻夢,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莫非是中了明塵的幻術(shù)?玄中眸光陰戾,他閉眼掐訣,試圖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皆是無用之舉,焦躁不安的玄中下意識的邁步,光影朦朧之間,他身旁仿佛走過許多許多縹緲如煙的影子。
那些影子和宮殿一樣,也是縹緲的、虛浮不實的,就像透明的琉璃捏成的人像,沉在云海間,似一尾尾溯流而上的魚。
玄中遲緩猶疑地邁出一步,然后,他看見了。
他看見已經(jīng)故去的師長慈祥溫和的笑臉,看見往昔同門嬉笑怒鬧以及仇人憎恨的回瞥;他看見自己年少時意氣風發(fā)飄揚著的白衣,看見青壯時不甘平凡而燃著暗火的眼睛;他看見自己抱著因自己貪功冒進而死的弟子尸體在雨中慟哭的身影,他看見平靜的湖面中倒映出來的那張鑿刻了悔恨與痛苦的容顏……
他看見自己的青年、壯年、暮年,他看見自己“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雄心壯志化作“中天摧兮力不濟”的心有不甘……
他看見了許多,許多。
他看見自己的人生如白馬過隙般在眼前飛逝而去,最終化作無數(shù)泛著金光的墨字穿行交織在冗長的書卷之上,化作一張卷軸,落入明塵的掌心。
明塵隨手擲出那枚卷軸,卷軸卻沒有砸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泛起層層漣漪,沒入那似遠似近的宮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