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不知道正統(tǒng)的巫樂是否是這樣的,好在她也沒有非得學習正統(tǒng)的想法。她曾親眼目睹過那些在火焰中扭曲畸形、狂亂揮舞的肢體,她曾聽見過少女在烈焰中的慘叫與哭泣。她最先從那些人手中學會的,是“美麗”——違逆人類本性,在極度的痛苦中依舊鮮妍怒放的美麗。
人生本就是一場刀尖上的起舞,烈焰中的歡行。
殿堂的石柱如逆行的灰影,與楚夭錯身而過。她“看見”坐在書庫桌椅旁的少年,他戴著人面鳥的假面,偏頭望向窗外。舊時的天光照亮了少年沉靜的眼瞳,流云奔涌如水流,飛鳥劃過澄藍的天空。她“看見”站在書架前翻閱卷軸的少年,玄色的長袍迤邐及地,抬起的手臂自垂落的衣擺中露出半截手腕。與略顯單薄的背影相比,他的手修長有力,遍布常年習劍持筆的老繭。他思索著,思索著神舟大地的未來以及過去。
她看見書卷中“勤勉不輟,無一日懈怠”的少年君王揮斥八極;她“看見”他平靜地接受了那些堪稱荒唐粗暴扭曲他人生的愿景;她“看見”他在院中演劍,其劍意熠熠煌煌,清正如旭日東升;她“看見”他居于高座而下方萬民跪拜,廣袖上金線繡成的龍袍幾乎要與龍椅融為一體。
她“看見”了向死的生,“看見”了求生的死。
時代的潮流如滾滾江水,推搡著人們趔趄前進。
“郎君,我是如此地為你著迷。”楚夭癡迷地伸手,輕撫那些掛在墻壁上的各類人面鳥的面具。
“一生戴著面具的你,從來都不曾做過自己。沒有名姓,煢煢孑立?!?/p>
楚夭輕輕一笑:“無怪乎……我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你。”
……
“姜家真正的‘王’,亦或者說那背后穿行始終的真正意志,不是冥神骨君,而是那位早已遠去的金鳧帝?!?/p>
姜胤業(yè)咳得xiong腔震顫,險些連坐都坐不穩(wěn)當,但他依舊笑著,眼眸溫柔如星:“諸位奉行金鳧帝的預言,不斷推衍陰陽雙生子的天命,就連高踞龍椅上的天子不過是你們手中的王棋。當然,或許連你們自己,都是那偉大愿景之下燃燒的柴薪。你們不在乎王位上的究竟是何人,你們參拜的、忠誠的,都只是祂戴在面上的黃金面具。
“所以,你們同樣不在乎姜家,不在乎天殷。在你們看來,偌大的天殷,也不過是地下神國留存在神舟大陸上的‘活遺體’。
“我說得對嗎?陰大長老?!?/p>
“……你從小就很聰明,非比尋常的聰明?!?/p>
面對姜胤業(yè)的質(zhì)問,陰守安的態(tài)度卻堪稱平靜:“和恒常這大咧咧的丫頭不同,你總能發(fā)現(xiàn)那些常人不會注意到的幽微之處。為王者,不為他人言語所惑是一件好事。但有的時候,不要去深究隱秘才能過得快活。知道得太多,對你,對天殷,都沒有好處?!?/p>
“但我實在很好奇,陰長老。”姜胤業(yè)款款一笑,“金鳧帝究竟為你們許下了怎樣的愿景,才讓你們不惜耗費數(shù)百年的光陰、舍棄天殷的盛景去追尋一個渺茫的未來?”
“爾等小輩,與我等之間橫亙著一眼望不見底的溝壑。老夫從不指望你們能夠理解,更無意白費口舌?!标幨匕膊]有中姜胤業(yè)的話術(shù),而是半帶自嘲半帶譏諷道,“與其說是我們追隨她,不如說是那個苦難的年代造就了我們。是吾王告訴了我們生命的意義,是她率領(lǐng)吾等自蒙昧絕望中開辟出一條路來?!?/p>
陰守安從不奢求他人能夠理解,他生于何等絕望的時代。
與那每一寸
國土都回蕩著理想之詩、閃爍著麥穗光輝的人皇時代不同,五轂國崩塌后的那段歲月稱得上神舟的至暗時刻。上清界新生代弟子死傷慘重,不少大能因此道心受損,不得不閉關(guān)靜修。更有甚者不顧元黃天的態(tài)度而擅自篡改了天景百條的制約,不允許門下弟子再涉塵世。隨著壽數(shù)的差異與天景百條的制約,兩界之間的隔閡越演越深。在那片遍布天災與獸潮的苦難大地之上,凡人如匍匐行進的螞蟻。他們一次次地重建家園,又一次次地目睹家園的傾毀,除了麻木承受,他們別無選擇。
但那時,天光雖然蒙昧,人心卻是光明敞亮的。
金鳧帝殷扶桑,她是人皇氏的血脈,是五轂國遺民。但她從不將這些在世人看來高貴無比的身份掛在口頭,她率領(lǐng)著子民游說各方勢力的領(lǐng)袖,將離散的黃沙擰作繩索。陰守安還記得自己被測出仙骨、即將前往上清界的那天,他們的王領(lǐng)了一大幫鄉(xiāng)民,捧著鮮花綢緞而來,為他鋪了一條錦繡之路。
“好好修行,早日學有所成咧!”本該金尊玉貴、卻硬生生將自己曬成小麥色的王女咧嘴笑著。那時的殷扶桑還未成為部落的領(lǐng)袖,但卻已經(jīng)是鄉(xiāng)民認可的王者。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拍他的肩膀,拍得砰砰作響??粗跖c鄉(xiāng)民們的笑臉,陰守安卻莫名難受。他哽咽著,說待自己學有所成,一定會回到故鄉(xiāng)。
王說,回來做什么?窮鄉(xiāng)僻壤的,能出去是好事啊。若能得道飛升,你便能逃離先祖所說的未來了。
他說,不,我要回來,一定會回來。你不要嫌棄我,也不要趕我走。我和你們流淌著同樣的血,這里永遠是我的故鄉(xiāng)。
王笑了笑,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她說,你不用回來,但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后來,一場洪水摧毀了他的家,部落不得不再次開始遷移。散軼于神舟大陸的五轂國遺民都在尋找求生之法,但這片大地上有太多試圖將他們摧毀的風雨。九卿九賢氏族分崩離析,巫祝一脈的弟子對塵世灰心,隱入山林不問世事;巫賢的子民向北向西而去,試圖在苦寒之地尋求一線生機;姬家則率領(lǐng)著子弟前往東海,因忠誠與念舊而立下了“不可忘祖自立”的誓言……陰守安再次回歸部族時,為了求生,殷式已經(jīng)與若水江氏并作一族,共稱“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