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正是因為自己費心矯正過,所以納蘭夫妻很清楚女兒根本不是兒子眼中那個溫柔到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納蘭公主。納蘭清辭當年能整出轟動一時的“義善血案”,在將那些為主子斂財?shù)墓芗蚁氯死ヴ[市斬首時依舊神色溫然,眼神沒有半點變化。上一任族長之所以讓納蘭清辭負責義善,本意是想讓納蘭清辭看清家族傳承的陰暗面,明白家主也有無可奈何的地方。但誰知道納蘭清辭下手會這么快,這么狠,半點不顧及同族情誼,說斬就斬。
相比之下,明明已經(jīng)撕破臉皮,卻還絞盡腦汁想著“不讓妹妹傷心”的納蘭清言,確實比清辭更為“溫柔心軟”。
“你覺得清辭是被拂雪道君的理念蠱惑,被眾生與大義的名頭觸動,以至于在不知不覺間站到家族的對立面上。所以你才想著召她回族,試圖跟她掰扯清楚里面的是非因果。”納蘭白華拾完棋子,起身拍了拍下擺。
他正欲折返回岸,便朝著妻子伸手想攙她一把,卻不想妻子納蘭瑛會錯了意。她翻過丈夫的手牽在掌中,腳下一蹬便騰空躍起,橫渡蓮池回到岸邊。落地后,納蘭瑛松開了手,納蘭白華也不動聲色地收手拂袖,假裝自己先前就是飛不動非要妻子搭一把手。
“但依為父之見,與其說是拂雪道君蠱惑了清辭,倒不如說清辭在拂雪道君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道。你妹妹是自愿踏上這條路的,沒有人逼她?!奔{蘭白華輕咳一聲掩飾尷尬,見兒子依舊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樣,只得耐心道,“族長之位的角逐,清辭的落敗并不是因為她遜色于你。而是因為她的手段不符合家族的利益,她讓族人感到恐懼。納蘭家發(fā)展至今,已經(jīng)不再需要一位開疆拓土的有志之才勝任家主之位,而是需要一位寬厚公正的家主維持族業(yè)運轉(zhuǎn),避免家族衰敗。
“當年齊家看中清辭,也是看中她這份敢于操刀變革的果敢。齊家與納蘭家不同,齊家主宗近些年來日漸勢弱,正需要一位鐵腕家主力挽狂瀾。齊世侄要在這一代變革,大刀闊斧剔除族中腐敗的枝葉是十分困難的。但引入外來的活水,情況就會大不相同。清辭背靠納蘭世家,齊家人必須顧及納蘭的立場。
“清辭若是嫁入齊家、以齊家主母的身份操持變革,會比齊世侄親手操刀要來得緩和許多,齊家也不會走到內(nèi)部分崩離析的局面。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清辭政斗失敗,被遣送回納蘭家。顧忌納蘭家的顏面,齊家不敢害她。兩家各取所需,才會有當年的婚事。”
納蘭清言擰眉,他倒是不知道齊家與納蘭家當年的聯(lián)姻還有這一層考慮。若是知道這一點,他決計不可能同意這門婚事:“齊家是想讓清辭去當一柄剜去腐肉的刀,要清辭為他們齊家的安穩(wěn)沖鋒陷陣。有外族聯(lián)姻這一層光環(huán)加身,即便失敗,族中內(nèi)斗也可轉(zhuǎn)為外部矛盾,不至于動搖根基。他們這么做,根本就沒把清辭當自家人!”
“確實如此。但換句話說,清辭若是能成功,便如同朱雀浴火,死而復生?!奔{蘭瑛微微頷首,附和道,“清辭在族中備受掣肘,但若是去了齊家,到手的可都是實打?qū)嵉臋嗔?。齊家與納蘭家互相牽制,她若能從中破開一條路來,當然會比區(qū)區(qū)第二繼承人的名頭來得自在。清辭所行之道本就如履鋼絲之險,至少我和你父親為她選的這條路還有回頭路可走,不至于一時行差踏錯便害了性命。”
“可清辭那孩子,看似溫良恭儉,實則心氣頗高?!奔{蘭白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她寧可舍棄納蘭公主的名號也要登上九宸山,你便應知曉她的覺悟?!?/p>
“這世道,有家族蔭蔽之人道途尚且坎坷,正道第一仙門的名頭看似光鮮,但背后承載的責任道義何其沉重?”納蘭瑛輕嘆,“我們原想著讓清辭出去闖蕩一番,吃點苦頭,便知道沒有家族的庇佑,許多人甚至無路可走。想想你妹妹當年參加的那場外門大比,若非拂雪道君橫空出世,死傷該多么慘重?”
愛之深責之切,淌著泥水過河的先人總希望自己的后人能承襲自己的經(jīng)驗,少走一些彎路,早日航登彼岸。
“但誰能想得到,偏偏就有一位拂雪道君橫空出世呢?”
納蘭夫妻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真的能在無極道門立穩(wěn)跟腳。這倒不是他們不相信納蘭清辭的能力,而是離開家族后擁有更廣闊的天地,但也意味著更狂暴的風雨。人心能經(jīng)受諸多苦難,少年意氣卻容易消弭。當女兒認清這殘酷世道時,她遲早會明白自己的理想不過一團虛幻不實的泡影。
可偏偏,這世間出了一位拂雪道君。
“她們本就是同道中人?!?/p>
“納蘭家給不了她的,拂雪道君能給;納蘭家看不見的路,道君已經(jīng)領頭。對于求道者而言,做出抉擇并不是多么難以取舍的事。你妹妹十年前便已有為此獻身的覺悟,你卻仍貪戀舊時情誼,沒將清辭視作真正的對手。清言,好戰(zhàn)則亡,忘戰(zhàn)必危。你應該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p>
納蘭清言望著父母平靜的容顏,不明白他們?yōu)楹文苋绱藦娜莸亟邮芩麄冃置枚讼酄幍木置妫骸半y道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當然有?!奔{蘭瑛聞言,竟是搖頭失笑,“你妹妹不是給了你兩條路嗎?”
“這也算‘他法’?”想到那破碎的琉璃球,納蘭清言有些生氣。
“怎么不算呢?”納蘭瑛擺擺手,邁步朝內(nèi)堂走去,“守住家業(yè)最重要的是審時度勢,精通博弈之人都明白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道理。你自己也說了,納蘭家不出這個頭。既然如此,你莫要心急,且再等等??纯淳烤故沁@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伏倒東風。”
……
納蘭清言當然不會被動挨打,傻兮兮地等著無極道門上門問責。事實上,族中元嬰長老早已做好了準備,天織慶典一過便啟程前往無極道門替納蘭族人請辭內(nèi)門長老之位。無極道門再如何強勢也不能插手別人家的家務事,納蘭清辭的父母兄長皆在,第一仙門還能硬要其骨肉分離不可?
在納蘭家看來,真正需要顧忌的反而是清儀道人,畢竟納蘭清辭與清儀道人有師徒之實。如何說服清儀道人確實是個問題,但納蘭家認為清儀道人應該能理解世家不愿族中子弟去淌這趟渾水的良苦用心。畢竟九州列宿一出,召回自家弟子的也不止納蘭家,不少世家都用這種方式隱晦表達自己的不滿與立場。
然而,就在納蘭家為了這件事吵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提議將隨同納蘭清辭一同歸宗的六位隨侍弟子一同監(jiān)禁起來時,一位不速之客造訪了納蘭家。
——而且,還不是生面孔。
“納蘭世兄,別來無恙。”齊照天一身繡著六品劍徽的弟子服飾,他依照個人喜好在素雅的道袍上添了許多金銀玉飾,愣是將一身仙氣飄飄的藍白道袍穿出了華貴雍容的氣度。即便如此,乍一眼看到眼前人,納蘭清言還是有些不敢認了。跟在佐世長老身邊這些年,齊照天終究還是被強行矯正了鼻孔朝天、目中無人的脾性。此時他站在堂前拱手作揖,納蘭清言幾乎認不出來這個謙遜有禮的青年居然就是當年那個自己怎么看都看不順眼的“準
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