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走來,拂雪注意到永久城與永樂城一樣,到處都是青銅造物。戴著人面鳥的青銅像如同護(hù)衛(wèi)一樣坐落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或許是因為青銅的質(zhì)地形似扶桑木,所以衍生出來的文化也是如此。人面鳥,青銅像……拂雪仰望著高聳入云的扶桑木,總覺得自己隱隱抓住了什么。
城市中心,接近扶桑木的地方,是一座廟。通體漆黑的神廟,廟前擺放著神龕。
林立周遭的圖騰,光影錯落的壁畫,那些往來匆匆的行人在經(jīng)過神龕時都會下意識地駐足,雙手合十參拜。
也只有在這時,拂雪才會意識到,天殷確實是一個擁有信仰的國家。
拂雪觀望那些壁畫,她看到一些赤裸著上半身、頭上綴著鳥羽和樹葉的人跪在地上。他們高舉雙手朝向天空,似乎在向上蒼祈求著什么。她看見這些人圍繞著一輪赤日跳舞,赤日被朱砂涂抹了與眾不同的顏色。然后,拂雪看見了一個人,他站在烈火中,與一具白骨相擁、共舞。
紅——壁畫中唯一出現(xiàn)的色彩便是紅色,紅色的太陽,紅色的火焰,紅色的……繩索。
拂雪偏頭望去,紅色的繩索橫亙了整幅壁畫,向深處蔓延。更多的故事隱藏在神廟的內(nèi)部。她邁步欲往深處去,就在這時,拂雪耳邊突然捕捉到異樣的喧嘩聲。
拂雪回頭,朝不遠(yuǎn)處的街道望去,那里不知為何圍了一圈的人。
活在這里的人們是渾噩無知的,他們看不見發(fā)生在自己身旁的異樣,會忽視那些違逆常理的詭秘——他們不會意識到人不能離開城池是怪異的,不會意識到幺兒的年紀(jì)不應(yīng)比長子大,不會意識到“瓶中美人”是達(dá)官貴人對人彘的可悲代稱……他們不會意識到回到
自己身邊的家人都已死去,他們口中遠(yuǎn)行的離人才是現(xiàn)世的生者。
他們沉浸在一場荒謬虛假的美夢里,夢里不會有悲傷、憂愁、困苦,只有溫暖、美好,以及駐留在時光中不變不移的回憶。
永久城中永樂長留,這里不會出現(xiàn)任何“異?!薄R虼?,喧囂與吵鬧吸引了拂雪的注意。
“……紅色,怎么會……流血呢?”
“是不是……時候到了?”
“……啊,是這樣嗎?真可憐,太可憐了……”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被,遺忘了……”
拂雪側(cè)身步入人群,周圍群眾平靜安詳?shù)拿嫒萆铣霈F(xiàn)了如出一轍的悲憫。
一位約莫二十來歲、黑瘦精壯的男人匍匐在地上,他捂著嘴,口中發(fā)出“嗬嗬”的氣音。鮮血似潰堤的洪流般源源不斷地涌出,這讓人看上去像個被戳破的牛皮水囊,咕嘟嘟地往外冒著血水。他的牙齒脫落了下來,掉在地上,男子伸手去撿。但是當(dāng)他撿起一顆,便會有更多的牙齒落下,一顆接一顆,像滾落在地的珍珠。
不對。拂雪擰眉。
“啊……啊……”男子似乎被不停脫落的牙齒整得有些煩躁,他將手伸進(jìn)自己的嘴里試圖將搖晃的牙齒扒下來。他似乎覺得,這樣就能得到解脫。拂雪看著他手指在牙齦上粗暴地刮過,七八顆牙齒成排脫落。但是很快,男子裸露的紅肉中又冒出白色,長出新的牙齒。然后,再一次生長,再一次脫落。
生長的疼痛與刺癢讓男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躁動不安,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這突如其來的刺癢。他張大嘴巴,將四根手指探入口腔,用力掰扯自己的牙齦。
“等……!”拂雪下意識地想要阻止,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男人像瘋了一樣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口腔內(nèi)搗鼓、扣弄。突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管不顧地用力一扯。隨著旁人高低起伏的尖叫,一根帶血的鐵絲被男人從牙齦中扯出。周圍的人作鳥獸散,男人卻還繼續(xù)抽拔那根鐵絲。拂雪幾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神色猙獰的男人從牙齦里抽出數(shù)丈長的鐵絲。
然后,他的動作卡住了。
準(zhǔn)確來說,鐵絲的抽離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但男人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血肉的解離將人逼至瘋狂,身體存有異物的排異感令人焦躁。他下意識地想要將不屬于身體的那部分“排斥”出去,他雙目赤紅,手臂發(fā)力。拂雪下意識地移開視線,但眼角的余光還是捕捉到了這殘忍瘋狂的情景——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綻裂的紅肉,飛濺的血漿,隨著男人后仰倒地,一大塊森白的骨骼破體而出,軟塌塌地垂在下巴處。男子倒在一片血泊里,下半張臉慘不忍睹,上半張臉卻還痛苦地轉(zhuǎn)著眼珠。
拂雪感到脊背發(fā)涼。她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腳下寸步難移。
拂雪見過無數(shù)光怪陸離、群魔亂舞的恐怖情景,但沒有哪次遭遇會比眼前這一幕更讓人感到不適——因為它摧毀了“人”的常理。
就在這時,拂雪突然感受手心一暖,有人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她回頭,卻見一位身披蓑衣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低掩的帽檐下,拂雪只能看到她緊抿的唇。
“拂雪真人,請隨我來!”
少女一口叫破了拂雪的身份,但用的敬稱卻不是稱呼元嬰以上修士的“道君”,而是稱呼金丹期修士的“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