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剛落,反手便拔出腰間長劍,自脖頸抹過。飛濺而出的鮮血濺紅白衣縞素,他身后也響起了整齊劃一的拔劍聲響。
仰頭倒地之時,莫曲看見了領軍驚恐的神情與連滾帶爬翻身下馬的狼狽,他看見高高飄揚的白旗,看見了那仿佛被鮮血染紅的“死”字。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大成國,他知道自己奉獻了一輩子的國將要滅亡了。他發(fā)不出聲,發(fā)不出聲。所以,若是這一身殘骨擲地仍有回響,那便讓它落地吧。
天載子午二十九年,大成京都百名文人殉難,血濺白練,逼停大軍。萬眾屏息,無人敢語。迫于情勢,新帝不得不調兵折返。
此事傳出,天下嘩然??谡D筆伐,民心盡喪。
——“常道竹子有節(jié),寧折不彎。意有彎曲,音同屈竹,故不被君子所喜?!?/p>
——“然,曲竹無芯,風過如笛。脆鳴如溪,故喚曲竹?!?/p>
——天載子午三十年,胥州大成國,亡。
天載子午三十年,是一個災年。
去歲冬雪來得早,卻是碎雪如絮,不成氣象。來年,三月初旱,農(nóng)民翹首以盼的春雨卻遲遲不來。
上清界向各國發(fā)出了災情帖,提醒各國盡快做好應對災情的準備。凡塵諸國,但凡稍微關心國事的朝堂也紛紛開始運作起來,開始商議如何應對災年的危機。即便如此,臨近五月,神舟中部的降雨依舊遠遠低于往年。干旱導致農(nóng)作物大量減產(chǎn),同時也催生出其他的災難。
中州,天殷國。
烈日臨空,麥苗倒伏,田地間隱隱出現(xiàn)龜裂的紋路。農(nóng)民蹲在田間翻看作物的狀況,提著水桶從田地不遠處的水槽中汲水澆灌田地;田間的小路上,半大的孩子趕著雞鴨快步跑過;年紀再大一點的少年則在院子里做些竹編,或是背著竹筐上山采野草草藥;房舍內(nèi),吱吱喳喳的機杼聲響個不停,從早到晚不曾停歇。放眼望去,這座位于管道附近的村子里無一閑人,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村民們成群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人人面上皆有沉色,卻不像其他地方的農(nóng)民一般心灰如死。
“……干旱,田間發(fā)現(xiàn)蝗卵,秋天怕是會生災……”
“多種些菱芡、芋和豆,蝗蟲不愛吃這些……收成后燒一遍地,多翻幾遍土,不能讓蝗災散出去?!?/p>
“預留出明年的糧食,這段時間,雞鴨下的蛋不要買賣,盡量孵出來。讓孩子不要打鳥,再開幾片地,種些應急的糧食……”
“俺覺得還是得先解決水的問題,水車已經(jīng)汲不上水了,往后別說澆田,怕是各家都不夠吃用的……”
村民們或是商議,或是爭執(zhí),逐一提出應對旱災的計劃。而在村鎮(zhèn)之外,臨近官道的小市集上人來人往,擺攤的販夫走卒大多售賣一些蔬菜瓜果、自制干糧。若有貨商游俠途經(jīng)此地,也能下車在茶攤里歇歇腳,海飲一碗濃茶,吃一碗打鹵臊子面。
一間供人歇腳的茶攤上,頭上扎著汗巾的婦女正賣力地炒著鐵鍋中的黃豆,撒了粗
鹽的豆子被炒得劈啪作響,豆香四溢。站在婦女旁的少女也手腳麻利地將扯好的寬面下鍋,瀝水撈出后澆上麻辣咸香的臊子與醬鹵。將面端上桌后,女孩用披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汗水,臨近官道的小市集是鎮(zhèn)子除入城賣糧以外唯一的收入來源,將米面制成湯面、饅頭、窩窩賣給商賈游俠,會比直接賣糧給官家多幾分賺頭,畢竟村民也需要入城購置油鹽醬醋之類的必需品。
剛招待完兩桌客人,少女正想趁機休憩片刻。遠處突然傳來了馬蹄聲,剛坐下沒多久的少女又只得起身迎了上去。
“客官,下來歇歇腳,來碗面和茶水吧。雞湯做底的陽春面只要一文,加一勺香噴噴的臊子只要兩文,水磨坊磨出來的精白面做的饅頭,三文錢就能買兩個?!?/p>
小姑娘口齒清晰,咬字分明,三言兩語便將自家米面的價格味道用料交代得清清楚楚。即便是精打細算的商賈,這一番話停下來也難免生出駐足觀望的心思。能在趕路的間隙里吃上一碗熱湯面是種奢侈,更別提面湯臊子都用了肉。水磨坊磨出來的精白面更是少見,除了大城鎮(zhèn),不卡嗓子不帶米糠的精白面絕對是個罕見物。
“來兩碗臊子面,兩個饅頭?!庇旃猓倥行┛床磺弪T在高頭大馬上的人的面容,只能從聲音判斷出對方是一位同樣年紀不大的少女,“阿兄,可以嗎?”。
“可以,不要辣?!绷硪粋€聽上去是少年的聲音響起,清冽冽的,在這酷熱的天氣下像一汪冷泉,沁人心脾。
兩人的口音都不像本地人,談吐溫文,語氣平靜——這點是很難得的,畢竟天氣酷熱,行路艱難,無論跑商還有游俠,話語都難免夾帶幾分焦躁煩悶之感。機靈的小吃攤女孩很快便判斷出對方若不是身懷高深的內(nèi)家功法,那便是出身教養(yǎng)良好,養(yǎng)氣功底極佳。這樣的客人雖然挑剔,但出手也會更加大方。
市集附近有簡陋的馬房,為旅人的馬匹提供水和草料。畢竟人需要休息,馬也需要。馬夫走過來正想幫客人牽馬,卻被騎在馬上的青衣少年制止了。
“抱歉,青陽性烈,讓它自行覓食吧?!狈硐埋R的少年拽緊韁繩,猛一用力便牽制住了白馬欲揚的馬蹄。白馬長吁一聲,似在表達不滿。馬夫與小吃攤少女這才發(fā)現(xiàn),這匹白馬高大威猛,神駿異常,高揚的頭顱之上,一雙睥睨的眼瞳似有神光。白馬猛甩頭顱,馬蹄煩躁地來回踢踏,但少年緊握韁繩的手卻紋絲不動。不一會兒,白馬發(fā)現(xiàn)掙扎無用,只得吭哧吭哧地安靜下來,將腦袋瞥向另一方。
馬夫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方才這匹桀驁不馴的白馬原是準備將自己撞出去的。若不是少年及時拉住了馬繩,后果恐怕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