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話音剛落,那些皮偶一般沒有面目的女孩突然有了變化,祂們平整的臉部逐漸出現(xiàn)輪廓與紋路。隨即,如同一張泥塑面具自水中浮起那般,女孩生出了眉眼五官。精致秀麗的面孔,與拉則一模一樣。
[汝是何時發(fā)現(xiàn)的?]女孩們同時走到了宋從心的跟前,背著手,神情平靜而又冷淡。拉則的五官眉眼生得極好,即便板著臉也不會引起不好的觀感。但眼前近百名女孩都生著同樣一副面孔,做著同樣的行為以及動作,那場景便有種說不出來的詭譎與恐怖了。
“從拉則說蟠龍神想要見我,想要讓我留下開始,我便隱約有一個猜測……”宋從心忍不住嘆氣,她的語氣也十分平靜,道,“蟠龍神便是‘拉則’,‘拉則’便是蟠龍神。拉則眼中所見、親身所歷、心中所感的一切,也是蟠龍神所見、所歷、所感的一切。活女神的意識融合并不是祭祀之后,而是在更早之前,當(dāng)拉則背負(fù)上‘活女神’的名號之時,你們便已經(jīng)與她同在了?!?/p>
“借助仍然屬于凡塵的活女神的軀體,你們才得以感知并獲悉外間的世界,這才是烏巴拉寨的祭司逼迫活女神保持苦行、畏懼她眷戀人世的緣由吧?!彼螐男妮p闔眼簾,如果蟠龍神僅僅只是在拉則的口中得知宋從心此人的存在,祂本不該對她有如此深刻的執(zhí)念。
蟠龍神對宋從心的執(zhí)念,甚至高于了“洗滌一切不潔”的仇怨。這很反常,也讓人難解。
但如果,拉則就是蟠龍神的話,這些藏于迷霧后的陰霾便如冬雪消融,迎刃而解。
[汝推斷無錯,吾便是拉則,也是存在于往昔的所有活女神。]女孩們整齊劃一地歪了歪頭,祂們的每一次吐字都如同成百上千人同時開口說話,音色嘈雜但言語齊整,詭譎而又非人,[汝以神鈴鎮(zhèn)壓了蟄,不惜承受神性侵蝕的代價也要來此,汝希望吾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你們做什么,而是你們,你們想做什么?”宋從心看著祂們,心里竟有些難言的悲哀,“你們,真的想帶走‘拉則’嗎?”
[……]祂們沉默了。
冥冥之中,宋從心感覺眼前這處被浮薄天光籠罩的雪境變得有些虛
幻,周圍的花海、草木、天空中突然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這些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的眼睛撩了撩眼皮,在虛空中“看”了宋從心一眼。
這一眼,硬生生逼出了宋從心一身冷汗。
[她和吾等永遠(yuǎn)在一起,再不受紅塵磋磨之苦,有何不好?]祂們語氣十分冷漠,[不被期冀的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守護(hù)的子民剖開肚腹,取出臟腑。這已是最后一世,吾等不必再受此劫數(shù),一切都將回歸虛無。]
宋從心笑了笑,這并非是喜悅的微笑,唇角勾起的每一寸弧度都沾染著辛澀:“但你愛她?!?/p>
[是,吾愛她,吾等愛她。]女孩們都仰著頭,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宋從心,[因為從未有人愛過吾等,所以吾等要愛她。]
[人世不愛‘她’,吾等便代替人世愛‘她’。吾等當(dāng)然愛‘她’,就像吾等愛著自己一樣。]
——活女神之間的命運(yùn)相系,靈魂共鳴。
宋從心聞見了熟悉的血香,看見女孩們的衣服上洇染出深色的血跡,她看見一滴不知是淚還是血的濁水從女孩的臉頰上滑落,破碎在祂們腳下的花海里。宋從心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顆隕落的淚滴,然而突然卷起的花瓣兒卻拂開了她的手,女孩們也突然消失了蹤影。
幻覺一般的,宋從心看見了江央以及拉則,渾身是血的江央緊緊地?fù)肀е瓌t,再也不會放開那般用力。
“明覺之神封存在神殿之底的最后一縷神念,大怖救渡度母一直都在注視著你?!?/p>
“就像你注視著拉則一般,祂也一直注視著你?!?/p>
“所以——”宋從心抿了抿唇,“你還愿意,誕生嗎?”
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里,周遭的雪景漾開一層細(xì)弱的霜意。宋從心不知道蟠龍神最后究竟會做出什么選擇,但她至少要讓祂知道,“拉則”并不是不被期冀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有人在暗無天日的冰湖中注視著祂,有人會不顧一切地?fù)肀Уk,有人會窮盡所有代價撫摸祂的傷疤。
蟠龍神,還會愿意作為一個“人”而降生于世嗎?
宋從心在花海中盤腿坐下,放空思緒之后,底座如鳳凰焦尾的琴便突然浮現(xiàn),倚在她的腿上。蟠龍神不愿見她,但祂一定還在這里,還在某處凝望著她。宋從心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與祂交談,但在塵世尚且蒙昧、文字未能誕生的年代,曲樂是人們互表心意、抒情交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