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會。”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決了這一點,“謝姨告訴我們這些,只是想告訴我們不要成為悲彌王那樣當下聲名顯赫實際遺臭萬年的‘賢王’罷了。一個國家的進步,不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階層是否有足夠的覺悟?!?/p>
“摒棄個人私欲,只為族群的強大而奮斗的覺悟?!?/p>
宣平沙偏頭用腦袋碰了碰妹妹低垂的頭顱:“畢竟,君主官僚,也是蒼生啊?!?/p>
宣雪暖抿了抿唇,也像頭小牛犢一樣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
謝秀衣坐在輪椅上,眉眼含笑地看著兩個頭碰頭的孩子,兩個孩子眉心間淺淺的印記泛著似有若無的光澤,一者金紅,一者深綠。
白鳳,真想讓你也見見啊。謝秀衣闔上眼簾。我們正在覺醒的人皇與大巫。
點燭臺,燃青煙,裊裊縷縷,如訴舊年。
送走喜怒皆現(xiàn)于面上的妹妹,看著宣雪暖拽著張松將軍的手離開大帳,宣平沙滿含少年意氣的笑容才一點點地淡了下去。
“雪暖真是惹人憐愛,不是嗎?”謝秀衣端坐在輪椅上閉目養(yǎng)神,大帳內(nèi)彌散的煙氣有些淡了,宣平沙便連忙起身去香爐中添香。
黑黝黝的香丸落進香爐里,明滅的火光倒映在少年的眼中,如一簇幽然暗生的火。香丸甫一點燃,空氣中便彌散開一股刺鼻的苦味。宣平沙早有預見地掩住了口鼻,但還是不小心吸入些許,霎時便感到一陣眩暈。
“小心。”謝秀衣睜開了眼睛,看著他,“雖然分量輕微,但到底還是摻雜了十數(shù)種毒藥。沒事就出去。”
宣平沙沒有回話,他等待著香爐中的丸藥苦意散去,清淡雅致的花香升起,這才合上了爐蓋,將香爐捧到謝秀衣身邊的高柜上。
大帳內(nèi)燃燒的香丸是軍醫(yī)調(diào)制出來的可以麻痹知覺的毒,謝秀衣不喜歡這種香丸,因為她覺得吸入這香氣后頭腦會變得昏昏沉沉。但大部分時候,謝秀衣需要保持絕對的清醒與理智,無論晝夜還是寢食。因此,這些香丸只有在某些時候才會使用,調(diào)制香丸的軍醫(yī)也曾提醒過,過度使用這香丸無異于飲鴆止渴。
“我陪您坐一會兒吧?!毙缴成袼济翡J,謝秀衣合上眼簾時,他便已經(jīng)猜到她定是又痛了。只是謝秀衣忍耐力過人,能讓七尺男兒生生疼暈過去的傷痛,放在她這里卻是稍不留神便會錯過的一瞬失神。香丸可以緩解謝秀衣的痛苦,哪怕也會在人體內(nèi)積聚毒素,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謝秀衣勸不動,便也不再勸了。她輕闔著眼簾,若是不清楚內(nèi)情,僅看她平靜的容顏,還以為她只是睡著了。
宣平沙在謝秀衣身旁靜坐了片刻,等到吸入藥氣的謝秀衣漸漸回過神來,他才道:“謝姨,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嗎?”
謝秀衣睜開眼睛,聞言卻是輕笑:“我做了很多,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件。難道我做什么,都要向你匯報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毙缴呈附晃?,手肘抵在兩邊膝蓋上,“京都那邊的人員調(diào)動有些異樣,前些時日我也收到了線人的情報。銅鎖關這邊,悲彌王事小,京都事大。李公竟然會被收監(jiān),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謝姨,軍隊里少了一支百戶,我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p>
“……不必多問?!敝x秀衣嘆了一口氣,孩子聰明固然是好事,但過于聰明又讓人有些頭疼,“方才和雪暖說話時不是很昂揚嗎?以后你也要成為像你說的這樣的‘明主’才是。從小你便與雪暖展現(xiàn)出了不同的才能,雪暖擅鉆研,對什么都好奇,奇門遁甲農(nóng)桑之類的雜學造詣一騎絕塵。而你,心有七竅不說,還另外又生八百個心眼子。將這十萬定疆軍交付給你,我是放心的?!?/p>
“所以……謝姨你的確要做什么危險之事?”宣平沙站起身,走至謝秀衣身前,居高臨下地凝望著輪椅上形影枯瘦的女子。
謝秀衣平靜地抬眸,看著眼前已經(jīng)出落得玉樹臨風的少年:“我命不久矣,總要在人生最后關頭奮力一搏,成敗都是為自己掙一線生機。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畢竟對‘君王’而言,我這樣的‘權(quán)臣’便是亡國的籽種?!?/p>
“謝姨?!鄙倌暧行┩回5卮驍嗔酥x秀衣的話,深吸了一口氣,“孤不至于連這點容人的器量都沒有。”
“錯了,這跟器量沒有關系?!敝x秀衣看著少年,溫和的話語中有著近乎切骨的冷酷。她偶爾也會煩惱自己的時間已所剩無幾,若她是仙人,或許便可以將自己知道的所有都以醍醐灌頂?shù)姆绞絺鞒薪o兩個孩子,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讓天下早一日太平。
“你要記住,律法是國家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而權(quán)臣的出現(xiàn)是國家政法衰竭與夭亡的伊始。十萬大軍無詔入城駐守于此,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國家已經(jīng)開始崩潰失控的先兆……咳,咳咳……”謝秀衣重重地咳嗽了起來,她xiong腔劇烈的起伏,腹部急劇的收縮,宣平沙眼疾手快地掏出巾帕捂住她的嘴,便見她嘔出一口血來。
謝秀衣卻依舊保持著雙手交握于腹部的姿勢,在輪椅上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