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靜靜凝視了明月樓主半晌,心想,真是神奇。她分明半年前才認(rèn)識(shí)“蘭因”,但再見之時(shí)卻仿佛看見故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完了漫長(zhǎng)的一生。要知道,宋從心記憶中的大漠刀客是孤狼般矯捷迅敏的男子,滿身都是被宿命套牢的岑寂。但蘭因此人,與“脆弱”、“消瘦”這類詞語是不沾邊的,相反,蘭因危險(xiǎn)、狡猾、鋒利,像一只被逐出族群掙扎求生的狼王??纱藭r(shí)的明月樓主身披薄衣倚在暖玉榻上,看上去形影清瘦,意態(tài)閑懶。
然而,宋從心依舊莫名地覺得,眼前之人依舊是“蘭因”,而非“琉璃”或者“檻花”——他又像那個(gè)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出了宿命、看淡且放下一切的故人了。
樓主沒有穿鞋,服飾也過于隨意,但該遮的地方遮著,沒露半分不該露的,給人的感覺便好似在自己家里接待了關(guān)系親近的友人。
恰到好處的分寸感,也是明月樓主相處起來讓人感到舒適的原因之一。
“好?!彼螐男奈⑽㈩h首,明月樓主這里的茶水不比無極道門的差,點(diǎn)心水果滋味也佳。要論享受,果然還得是明月樓。
宋從心本以為雪山之后的單獨(dú)會(huì)面會(huì)有些尷尬,但其實(shí)沒有。這或許得益于明月樓主極高的情商,也或許是因?yàn)槊髟聵侵髟谔铰犃怂倪^去后,主動(dòng)將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上。大家都是戴著面具過活的人,就大哥別說二哥了。
“雪山之行兇險(xiǎn),沒有挑明身份隨行實(shí)乃不誠之舉,還望拂雪原諒則個(gè)?!泵髟聵侵髡Z氣平緩,他嗓音清透纖麗,與偽裝下的蘭因又有所不同。他一手托腮,從棋盤中撿出被宋從心吞掉的黑子,攢了一手后,咔嗒嗒地任由其落回云盒之中。
“不必?!彼螐男倪€在努力接受自己孤狼一樣的小伙伴時(shí)隔半年后突然變成了女裝大佬,“樓主有自己的考量?!?/p>
撿棋子的聲音停住了。
宋從心抬頭,便見明月樓主嘆了一口氣,他神情懨懨的,像只低下矜貴的頭顱、意圖與人類親近卻被再三推開的波斯貓。
“拂雪這是還在怪我?!?/p>
“……?”宋從心不解,“我沒有?!?/p>
“若是不怪我,為何總是喊我‘樓主’呢?”明月樓主神情
平靜,語氣卻有些沉悶道,“我是真心想和拂雪交朋友的。”
宋從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有些捉摸不透明月樓主的心事,想著自己好像也沒有做出特別冒犯排斥的舉止吧:“那我應(yīng)該如何稱呼樓主呢?”
“蘭因。”明月樓主側(cè)首望著她,“我想聽拂雪喚我‘蘭因’?!?/p>
沒有術(shù)法的偽裝,那雙琉璃色的眼眸清冽透徹,如天山之水,容不得半點(diǎn)塵垢。那實(shí)在是一雙很美的眼眸。
“沒關(guān)系嗎?”宋從心落子,“被人知曉這個(gè)名字的話?!?/p>
“無妨?!泵髟聵侵餍α诵?,“總要有人替我記住的?!?/p>
宋從心頷首,道:“好,蘭因?!?/p>
似乎沒有想到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明月樓主聽見這聲稱呼時(shí)竟愣怔了一下。他看著少女淡然如故、沒有多少變化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地捻了捻云子,然后就接連下錯(cuò)了好幾步。
宋從心:“……”這讓棋讓得有些過分了啊。
宋從心棋藝不精,明月樓主先前明里暗里的讓步她也看不出來,但這仿佛我下圍棋你下五子棋一樣的路數(shù),宋從心再遲鈍也覺得不對(duì)了。她伸手正想將那幾枚棋子撿出去,明月樓主卻突然摁住了她的手,輕聲道:“拂雪,落子無悔棋。”
落子無悔棋。
于是,那一局棋,便是宋從心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