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豫離開了城主府,驅使馬車朝著城外的大營而去,一路上他都在腹中打著一會兒要說的草稿,想到動情之處便覺得百感交集。雖然如今咸臨與大夏仍在休戰(zhàn),但也不過是從攻城轉為圍城罷了。立庸城居于天然險要之地,臨江橫亙城前,這座設有古炮與馬蹄形南北城防堡壘的軸心式城市是咸臨邊境最后的防線。上一代宣明王不惜耗費十數(shù)年的光陰打造了這座“咸臨第一關”,因城市形似銅鎖,故名“銅鎖關”。
立庸城擁有兩道城墻,同時還有以臨江為源頭的護城河與可以升降的吊橋。即便敵軍攻破了第一道城墻,也會被設立在第二道城墻之外的機關迷陣所阻。同時,立庸城還設有炮樓與瞭望塔,這座環(huán)繞天險精心設立而成的堡壘易守難攻,一度被大夏視為“不征之地”。若非如此,咸臨也無法在國門被破的情況下與大夏拉鋸至今,在僅剩一座孤城的情況下依舊守衛(wèi)著咸臨的和平。
不過,這也已經(jīng)到頭了。謝豫心中默道。如今的咸臨,白鳳公主失蹤已久,君王晚年昏聵,國師把持朝綱。在謝家沒落之后,那位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實際心里當真無恨嗎?謝豫覺得不可能,畢竟她都被人害成那副模樣了。
對于那位親自開廟在族譜上劃去自己名姓的族姐,謝豫心中是又敬又畏。他敬她赤膽忠心、足智多謀,在白鳳公主失蹤多年后仍舊堅守;但他也畏她韌如堅鐵,即便變成那般模樣,竟然還能把控全局,引無數(shù)人追從……
因為是在戰(zhàn)時,謝豫走的是城門旁僅供守門侍衛(wèi)通行的小門。若換做是以前,他恐怕會對此感到屈辱,但在立庸城被圍困的第七個月,他已經(jīng)深刻地明白在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機之前,身份地位沒有任何作用……不,或許還是有的。若不是銅鎖關險些淪陷時族姐率大軍而至力挽狂瀾,立庸城的平民可能會流離失所,但他這名義上的城主卻十有八九會被斬首祭旗,威懾民眾。
胡思亂想了一路,等到馬車在路邊被攔下時,謝豫才在仆從的攙扶下下了馬車。軍營扎的是帳篷,剛踏入營地,謝豫便被這里肅穆的氛圍壓得喘不上氣。放眼望去,士兵們不是排列整齊地操練,就是挽著袖子開荒播種——謝豫知道糧食對軍隊而言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必須穿最柔軟的絲綢錦緞才能不磨傷體膚的天生貴人命,為何放著寬敞舒適的城主府不住,非要住在軍營?
看著披堅持銳的將士走上前來搜自己和仆從的身,謝豫忍不住皺了皺眉。這些只會一板一眼做事的士兵真是不開竅的榆木,他人都站在這里了,看著他這張謝家人的臉,還要那些無謂的堅持做什么?
“阿姐身體可還好?”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面上,謝豫還是彬彬有禮地詢問一旁身披銀甲的青年將士。
“軍師昨夜未眠?!鼻嗄昝鏌o表情道。
這便是謝豫覺得這些士兵都是朽木的另一個原因了。白鳳公主都不知道失蹤多久了,如今手握兵權的人已經(jīng)封侯承爵,成了這支軍隊名副其實的領軍,但這些死腦筋的將士卻還對著自己的上將一口一個“軍師”……仿佛宣白鳳那個“將軍”還能回來似的。
文常侯的大帳守備最為森嚴,幾乎是十步一崗,百步一哨。走進“軍師”的大帳時,謝豫突然便有些緊張。
“進來?!逼届o溫和的女聲撫慰了謝豫驟起波瀾的心扉,他抬頭,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
謝豫走進了內(nèi)間,面上還掛著熱絡的笑,然而出現(xiàn)在眼前的畫面卻瞬間震碎了他已經(jīng)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語。
……紙張,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紙張。
寫滿蠅頭小楷的戰(zhàn)事密報,繪制精巧的人面畫像,滿是復雜線條的城防地圖,還有許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與暗號……這些或新或舊的紙張訂滿了大帳內(nèi)的四壁,入目所及盡是文字與線條,帳內(nèi)地面更是被鋪得無處落腳。
而那人,就坐在輪椅上,居于無數(shù)情報線索的中央。
就像一只劇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編織著密結的羅網(wǎng)。
不知為何,謝豫忽而便覺得有些膽顫。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體面的寒暄之詞便徹底說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蹦侨诵α诵?,嗓音有著長久未進食水特有的沙啞,但每一個頓挫都有著恰到好處的從容與溫雅,“進來
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嗎?”
那女子回頭,看了過來。瘦骨嶙峋的身體,倚靠在輪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著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沒有繡任何圖樣的純色絲綢穿在她身上,都有種衣上的顏色要將這個人徹底壓垮的觀感。看見已經(jīng)瘦脫了模樣的人形時,謝豫本能地產(chǎn)生一種難受與不適,因為人總是容易物傷其類的。
然而,當謝豫對上那雙溫柔堅定、仿佛填充著血肉滾燙的眼眸時,他心頭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為這世上再沒有誰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溫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潤有光,沉淀著洗滌了一切負面情緒后鉛華盡去的美好。
“阿姐。”謝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見著女子微微傾身,他連忙上前,展開雙手做出虛虛攙扶的姿態(tài)。
“不必?!迸雍芙^了,瞥了一眼旁邊的桌案,“坐吧。”
謝豫從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聽侍衛(wèi)說,阿姐又徹夜未眠,案牘勞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