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面色蒼白,木坐椅中。龍神伸手遞給王亦君一張羊皮紙。上面用胭脂石寫了幾行小字,正是纖纖的字跡?!熬殴茫蛉赵诠字?,我其實早已醒來了。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原以為爹爹死后,你和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沒想到我還有一個娘親。你說的沒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便是生不如死,那天聽見亦君大哥說的話,原已覺得生無可戀。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要去找我的娘。不管走多遠的路,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娘親。”
王亦君全身大震,羊皮紙險些脫落。轉(zhuǎn)頭望去,蚩尤也是面色蒼白。此去昆侖何止萬水千山,路程艱險自不必說;大荒眼下又值大亂,她一個少女孤身遠行,以她脾性,兇險可料。兩人對望一眼,心中焦慮如焚,同時浮起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一定要盡快找到纖纖。倘若勸說不得,也得將她安全護送到昆侖山去。
龍神嘆道:“早知如此,昨日便當在她身上涂上千里子母香。她取走了雪羽簪,以雪羽鶴的翼力,現(xiàn)在當還在東海之上。你們乘坐十日鳥快去追罷。這里之事由我做主,不必擔心?!?/p>
王亦君與蚩尤心下大安,與赤銅石等人略為交代數(shù)句,便并肩奔出屋去。海上彤云綻破,紅日噴薄。西邊天際,風起云涌,碧波淼淼。他們要乘鳥飛翔,穿越蒼茫東海,重歸大荒。
午后時分,春末的陽光暖暖的照在平陽河上,微波粼粼。河邊垂柳依依,花香鳥語。日華城內(nèi)最大的驛站就在這平陽河旁。從驛站東面窗口向外眺望,正好可以瞧見巨鱗木與梧桐樹掩映中的黃色城墻。一條齊整的青石板大道從城門口拐彎延伸到驛站。兩旁楊樹挺拔,樹葉碧翠。暖風拂面,滿城飛絮。
日華城是木族三大城之一,城墻雄偉,乃是黃鋼巖石砌成,堅固美觀,稱絕天下。城內(nèi)多楊樹、巨鱗木與梧桐,故又稱“三樹城”。城外萬頃良田,北面依山,南面伴水,富甲東南。所居之地又是東南交通要沖,木族最大的官道便穿城而過。日華城三萬人家,俱多殷實,故而其時有“神仙也羨日華人”之諺。
城主句芒,乃是木族兩大法術(shù)師之一,尊號木神,族中威望之高,僅次青帝與大長老。四年前青帝忽然消失無蹤,迄今杳無音信。一年之后,族中將行長老會公選,而傳聞句芒便是第一人選。倘若如此,則日華城便可成木族新都。雖是傳言,卻令城中百姓頗為振奮,街頭巷尾議論之事莫非如此。而新聞話資匯集來源處,自然便是南來北往客歇腳聊天的驛站。
此時驛站之內(nèi)早已坐了許多人,多是木族各地的城使,經(jīng)此向南,往木族太湖雷澤城為木族另一大法術(shù)師雷神賀壽。雷神亦是明年青帝的有力人選,是以各城城主亦不敢有絲毫怠慢,盡皆派遣親信贈予重禮。
眾人正興致勃勃議論路上的新鮮事,忽然有人笑道:“哎喲,有人賣柴火來了?!北娙讼虼巴馔?,只見兩個少年從城門口走來,一個少年格外高大結(jié)實,肩上扛了一株斷木,那斷木少說也有數(shù)百斤重,但由他扛來絲毫不見費力。但扛著如許大的斷木招搖過市卻頗為出奇。另外一個少年腰上插了一枝珊瑚笛子,俊秀灑落,滿臉微笑。
眾人這一路上目睹聽聞的怪事多了,自不將這情景放在眼中,曬然一笑,繼續(xù)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那兩個少年徑直進了驛站,在西南角靠窗處坐下,招呼茶水,凝神傾聽。時而交換眼色,微微一笑。他們自然便是王亦君與蚩尤。
兩人從東海至此已有十余日,一路打探纖纖消息。但所經(jīng)之處,眾人瞧見他們騎乘的十日鳥與蚩尤背上的苗刀,無不變色逃逸。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六百年后重見天下,竟然在一陌生少年的身上。此事重大,自然令他們既驚且疑,奔跑報信。是以兩人不但絲毫沒有打聽著纖纖的消息,反而成了木族眾人的眾矢之的。三日之內(nèi),連連遭遇三支追兵。兩人尋人心切,不愿糾纏,以辟易為主。到得后來,索性將那巨大的苗刀藏入巨木之中,由蚩尤扛著提氣御風奔行。
自小耳濡目染,蚩尤對于木族城邦的典故傳聞了如指掌,知道日華城繁榮,其驛站更是方圓千里內(nèi)消息最為靈通之地。當下由王亦君查詢《大荒經(jīng)》,趕將而來。
兩人凝神聚意,將眾人的說的每一句話聽得清楚分明。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道:“你們沒聽說空桑仙子轉(zhuǎn)世給雷神送圣杯之事么?”
聽得“空桑仙子”四字,王亦君登時一凜,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中均道:“難道空桑仙子終于還是回大荒了么?”眾人轟然,有人奇道:“原來你也聽說了么?我這一路上也是聽許多人說過此事?!北娙藝W然道:“空桑仙子轉(zhuǎn)世?陰陽鬼,當真么?那又是誰?”陰陽鬼道:“我可沒有瞧見,但這一路上的村民都在傳揚此事。
說是瞧見一個天仙似的姑娘騎著當年空桑仙子的雪羽鶴……”
忽聽!啷一聲脆響,眾人掉頭望去,只見那兩個古怪少年滿臉怪異的表情,似乎又是狂喜又是驚慮。那背著巨木的少年,已將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鮮血自指縫流下,卻絲毫不自知。另外一個少年罵道:“他奶奶的,老板,你這是什么貓尿茶?快給少爺換壺好的來!”那背著巨木的少年也喝道:“再拿這等難喝的東西,老子就不是捏碎你的碗,而是拆你的房了!”
眾人見他們兇神惡煞,自己重任在身,不便招惹,都紛紛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談論。驛站茶倌趕忙過來,為兩人換碗上茶。蚩尤適才聽得陰陽鬼說的那“空桑仙子轉(zhuǎn)世”分明是纖纖,心中劇震之下,真氣蓬然,竟將茶碗震碎,所幸王亦君隨機應變,沒有引起眾人疑慮。暗呼慚愧。
兩人心中驚喜交集,暗暗擊掌,側(cè)耳傾聽。那陰陽鬼續(xù)道:“空桑仙子被流放湯谷,已有兩百多年了,縱然不死也是老太婆啦??茨枪媚镩L相,又決計不是空桑仙子。那不是空桑仙子轉(zhuǎn)世又是什么?”眾人嘖嘖稱奇。
陰陽鬼道:“最為出奇之事還不是這個,聽說那空桑仙子轉(zhuǎn)世前些日子竟然到雷澤城登門拜訪雷神,送了一件寶貝給他做賀禮?!彼蝗粔旱吐曇舻溃骸奥犝f那寶貝便是族里的神器長生杯!”
眾人盡皆變色,一個老者皺眉道:“長生杯失蹤已有三百余年了,難道竟在空桑仙子手中?只怕這消息有假罷?”陰陽鬼變色道:“嘿嘿,孔老君,難道我騙你不成?實話說罷,雷神府中有我的好友,他們可是親眼瞧得分明!”眾人面色更為凝重,相覷不語。
王亦君與蚩尤心中大奇,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纖纖離開古浪嶼時帶走了什么杯子,難道群雄中有誰藏了這么個寶貝,被她拿去了不敢吱聲么?即便如此,她尋母心切,又為何改道將這杯子送與素不相識的雷神?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心中隱隱覺得十分不妥。
一個中年長須男子沉吟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說雷神有空桑仙子轉(zhuǎn)世相助,又有本族失而復得的圣杯。嘿嘿,明年的青帝推選,只怕勝負難料了。”一個瘦小漢子嘿然笑道:“這倒有趣的緊,短短十數(shù)日內(nèi),憑空跳出個空桑仙子轉(zhuǎn)世,又跳出個羽青帝轉(zhuǎn)世?!北娙酥杏行┤舜篌@道:“什么?古侯聲?”
古侯聲詫道:“你們不知道么?前幾日在百葉城附近,許多人瞧見兩個少年騎著十日鳥,背著長生刀。百葉城主還派了幾批人馬去捉拿呢!”他面色懊惱,訕笑道:“他奶奶的,早知你們不知道,我便不說了。嘿嘿,這苗刀要是讓我們單城主拿著了,那青帝之位只怕也有得一搏啦。”
眾城使臉上瞠目結(jié)舌,驚疑不定。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倘若被任一個青帝候選人拿著,那都是極強的砝碼。有人咽了口口水,突然抓出信鷹,匆匆寫了幾行字,放飛窗外。眾人如夢初醒,紛紛取出傳信靈獸,往自己城邦放行。一時之間,鷹飛鴿舞,鳥聲震天。
蚩尤傳音入密,笑道:“他奶奶的,沒瞧出我這般受歡迎。我看明年倒不如去爭這青帝之位罷了。”王亦君心中一動,喜道:“蚩尤,你說的是!倘若你以青帝轉(zhuǎn)世的身份攪局,奪得這青帝之位,那蜃樓復城,還不是指日可待么?”蚩尤此話原不過是玩笑,但聽王亦君這般一說,立時心神大震。兩人對望一眼,慢慢的浮起笑容,心中又是興奮又是期待。
此時驛站之外龍獸震吼,車輪轔轔。眾人轉(zhuǎn)頭望去,又是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一人乃是一個紅發(fā)赤足的美艷女子。陽光中她款款而入,黑絲長袍鼓舞不息,身姿妖嬈,若隱若現(xiàn)。腰肢扭舞之間,一個淡青色的彎角韻律的擺動。那張妖冶絕世的臉上秋波流轉(zhuǎn),淺笑吟吟,耳稍兩只小蛇卷舞曲伸,紅信吞吐。萬千風情,眩目神移,連這午后的陽光也相形暗淡無光。
眾人變色屏息,心跳如鹿,萬千眼光齊刷刷的盯在雨師妾的身上,只覺喉嚨干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剎那間驛站內(nèi)寂然無聲,只有窗外那聲聲鳥啼伴著雨師妾衣衫窸窣之聲,摩擦得眾人心中又酥又癢。
雨師妾格格一笑,對著窗邊的一桌人,彎腰柔聲道:“這里有人坐么?”那聲音慵懶柔媚,消魂刻骨,眾人聽得心神劇顫,心道:“倘若能讓她在我耳邊這般輕輕的說上一聲,便是立時聾了我也愿意?!本瓦B那須發(fā)如銀的孔老君也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手中的茶碗突然落地。鏗然脆響,將眾人從迷蒙中驚醒。那桌六人宛如大夢初醒,站起身來連聲道:“沒人沒人,請坐請坐。”站得太急,登時將桌上的茶碗盡皆碰倒,潑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