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的空氣里,正彌漫著一種比瓦剌兵鋒更可怕的東西——恐慌。
朱儀征貼遍全城的安撫告示還在隨風(fēng)飄動,墨跡卻已被富戶們的流言沖淡。有鹽商在酒肆里拍著桌子說:“朝廷要棄城了!聽說要學(xué)唐朝借回紇兵的故事,讓瓦剌人劫掠三日換和平!”這話像帶毒的蒲公英,被逃難的人群帶往街巷,連城墻根下討飯的乞丐都在念叨:“要屠城了,快跑?。 ?/p>
沒人知道,這謠言的源頭,竟是城隍廟前的說書先生。那日他講《安史之亂》,說到唐軍借回紇兵收復(fù)長安,答應(yīng)“金帛女子任其取”,本是說書的噱頭,卻被有心人斷章取義。三傳兩傳,就成了“朝廷允瓦剌劫掠西安”,聽得富戶們心頭發(fā)寒,連夜收拾金銀細(xì)軟往南逃。
城南的浮橋上,混亂已到了失控的地步。鹽商王元寶帶著八匹騾子馱運金銀,剛踏上橋板,就被涌來的難民擠得東倒西歪。一袋元寶從騾背上滑落,滾落在人群中,銀錠子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王元寶眼睜睜看著那袋元寶被瘋搶的難民踩進泥里,卻不敢停留——身后的家丁正揮著鞭子抽打靠近的災(zāi)民,他自己則死死護著其余的騾隊,像丟了魂似的往南岸沖。
他剛過浮橋,身后就爆發(fā)出震天的哭喊。爭搶元寶的難民們擠成一團,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被絆倒,瞬間被涌來的人潮吞沒。混亂中,三個不及車輪高的孩童被活活踩死,小小的身子蜷縮著,腸子從破口處流出來,混著泥水糊在橋板上。更有人被擠斷了欄桿,慘叫著墜入湍急的渭水,河面上很快浮起幾具掙扎的尸體,轉(zhuǎn)眼就被漩渦卷走。
朱儀征帶著士兵趕到時,浮橋上已是人間煉獄。欄桿上掛著被擠掉的襁褓,里面的嬰兒不知去向;河水里漂著木箱、衣物,還有半露的尸體。有個老婦人坐在橋邊,抱著被踩死的孫兒,哭聲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朱儀征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再這樣逃下去,不等瓦剌人攻城,西安就先成了死城。
“燒橋!”朱儀征突然嘶吼,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哭喊。士兵們愣住了,沒人敢動?!盁 彼纬雠宓?,一刀劈在旁邊的木樁上,“誰也不準(zhǔn)再逃!要活,就跟西安城一起活;要死,也死在城頭!”
火把被扔進早已備好的柴草堆,浸過桐油的橋板瞬間燃起大火。烈焰舔舐著木梁,噼啪作響,濃煙直沖云霄,把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暗紅。南逃的路被徹底切斷,難民們看著熊熊燃燒的浮橋,有人哭喊,有人咒罵,卻沒人再敢往前沖——那火墻像道生死線,逼著他們回頭面對北岸的瓦剌人。
朱儀征站在橋頭,任憑火星濺在甲胄上。他身后,西安知府帶著衙役們沿街喊話,把囤積的糧食搬到街口分發(fā)給百姓;老兵們教鄉(xiāng)勇們?nèi)绾斡媚竟鞲駬鯊澋叮贿B平日里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子弟,都拿起了父親留下的長矛。有個剛失去孩子的婦人,擦干眼淚,把家里的棉被撕成布條,給士兵們包扎傷口。
當(dāng)夜幕降臨時,西安城的燈火漸漸亮了起來。城頭的士兵們舉著火把,百姓們在街巷里巡邏,連孩童都知道了要給守城的叔叔送水。朱儀征站在城樓上,望著北岸瓦剌營壘的燈火,忽然感到一陣踏實——人心,終究是被這把火給燒回來了。
渭水的夜風(fēng)里,還飄著浮橋燃燒的焦糊味。但西安城里,已聽不到慌亂的哭喊,只有此起彼伏的號子聲——那是百姓們在搬運石頭加固城墻,是士兵們在檢查弓箭,是這座千年古城在絕境中,重新燃起的生氣。朱儀征知道,接下來的仗會很難打,但只要人還在,城就不會破。
西安城頭的風(fēng),卷著硝煙與麥香,吹得人心漸漸定了。
朱儀征拔劍的那一刻,陽光正刺破云層。他親手?jǐn)財嘧T的韁繩,那匹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白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卻不知主人的刀刃已對準(zhǔn)它的頸動脈?!班坂汀币宦?,血柱噴涌而出,濺在朱儀征的官服上,暗紅的斑點像極了他親手寫下的“忠”字。他蘸著溫?zé)岬鸟R血,在城墻上寫下誓言:“朱儀征,陜西人,與城共存亡!”
百姓們圍在城下,看著巡撫大人歃血為盟,有人抹起了眼淚。前幾日還在哭喊南逃的漢子們,此刻攥緊了手里的農(nóng)具——連父母官都敢把命賭在城頭上,自己又怎能當(dāng)逃兵?
為了徹底斬斷僥幸,朱儀征下令將幾個趁亂逃跑的士兵、私藏糧食的衙役拖到橋頭。他們的尸體被吊在燒焦的浮橋殘骸上,下方立著塊木牌,濃墨寫著“逃者如斯”。風(fēng)吹過尸身,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在警示每個動搖的人。從此,西安城里再無人敢提“南逃”二字,連哭鬧的孩童看到橋頭的尸體,都會立刻噤聲。
開倉放糧的命令,比任何誓言都管用。朱儀征親自坐鎮(zhèn)糧倉,挽起袖子掌勺分糧。他的官服還沾著馬血和煙灰,卻一絲不茍地給每個百姓舀米,粗糲的手掌碰到婦人的陶碗時,對方慌忙跪下磕頭,他卻伸手扶起:“都是西安的子民,該同甘共苦。”有個老漢捧著碗里的糙米,看著巡撫額角的汗滴,突然對著糧倉方向磕頭:“大人放心,老漢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護著城墻!”
消息傳到周邊衛(wèi)所,守城的士兵們再也坐不住。涇陽衛(wèi)的百戶帶著三百人連夜趕來,說“不能讓巡撫大人孤軍奮戰(zhàn)”;咸陽的鄉(xiāng)勇們推著自制的投石機,沿著官道往西安集結(jié);連最遠(yuǎn)的鳳翔衛(wèi),都派來五十名弓箭手,箭囊里的箭矢刻著“還我關(guān)中”。
修復(fù)城墻的工程熱火朝天。朱儀征定下規(guī)矩:“每修三丈,賜米一斗。”百姓們扛著石塊往城頭跑,孩童們提著水桶跟在后面,連小腳的婦人都來幫忙和泥。有個瘸腿的瓦匠,帶著兒子在城磚上刻下“永固”二字,說“要讓瓦剌人知道,這墻拆不掉”。
當(dāng)?shù)谝恢С⒕J抵達西安時,朱儀征正在城頭檢查新砌的磚縫。一萬五千明軍甲胄鮮明,佛郎機炮在陽光下閃著冷光,為首的將領(lǐng)翻身下馬,對著城頭拱手:“太子殿下令,末將馳援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