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動作微微一頓,他僵硬地扭頭望去,卻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竟出現(xiàn)了一道霧蒙蒙的白影。
一位鶴骨霜髯、湛然若神的中年男子正不顧儀態(tài)地箕坐在地——說是“坐”其實也不太對勁,因為男人膝蓋以下幾乎是透明的白霧。他形影虛無,像天光下海市蜃樓的倒影。哪怕他眉飛色舞的神態(tài)鮮活無比,手里還捧著那插了三炷香的陶碗。
夜路走得多總要撞見鬼的。老饕渾身僵硬地捧著碗,脖頸像沒上油的機拓般卡住了。
他看著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米粥,白茫茫的眼睛瞪著鍋子、似乎有意再來一碗時,老饕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算了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其實挺怕鬼的老饕哆嗦著將男子的陶碗重新添滿,而后眼一閉心一橫地給自己也舀了滿滿一碗。反正橫豎也要當(dāng)個飽死鬼,其余的等吃飽后再說吧。
……
苦剎之地,天之高塔。
飛濺而起的鮮血混雜著黃物,伴隨著戛然而止的慘叫與滾落于地的殘碎肢體,將通往天際的臺階染出斑駁的污痕。
“桀桀……”披著黑色斗篷宛如無腿幽靈般的男人扛著足有兩人高的長鐮,揮動刃上的白霧擰作繩索,一把套住了尸骸中溢散逃離的魂魄,“哪里走?將你的命價交出來,既然敢于登梯,總該備夠命價了吧?!”
被霧鏈鎖住的魂魄拼命掙扎,發(fā)出刺耳的尖嘯。然而隨著霧鏈越鎖越緊,那灰蒙蒙的靈魂在極度的扭曲膨脹后砰然炸開,化作星星點點黑紅的螢火。披著漆黑斗篷的男子猛揮鐮刀,那些螢火便像田地里被割落的麥穗般納入他的斗篷底下。
“呸,就這么點命價,居然也敢來登梯?!倍放衲凶雍萃倭艘豢?,滿臉橫肉都因為譏嘲與不屑而虬結(jié)于一起,襯得臉上一條蜈蚣似的傷疤丑陋而又猙獰,“毫無自知之明的蠢貨真是越來越多了?!?/p>
“鬼蜮,耐心一點吧?!绷硪晃煌瑯由砼放竦呐揲_口規(guī)勸,她皮膚是泛著太陽光澤的蜜棕色,斗篷遮蓋了一身頗具西域風(fēng)格的金絲舞裙,系著銀鈴的赤足看似落在地上,實則懸于空中,行止間搖曳生姿,步態(tài)裊娜,“我們的魔佛如舍可都還沒說什么呢。”
走在后頭的修士聞言,微微抬起頭來,仿若漫不經(jīng)心似的瞥了兩人一眼。他同樣披著一件玄色的斗篷,長擺的邊緣繡著奇異的菱形紋路,乍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有些
眩暈不適。仔細(xì)看時才會發(fā)現(xiàn),那斗篷上的圖樣竟是一只只血紅的眼眸。
于此地穿著舞裙的女修已經(jīng)足夠怪異,而這位被稱為“魔佛”的修士竟是一身金絲編就的雪色袈裟,一張空白無面目的面具擋住了他的面孔。
與前方暴力開道的同伙們不同,這位一路悠然行來的修士步履從容,儀態(tài)端莊。一條遍布鮮血與殺戮的長路硬是被他走出了登頂朝圣之感,讓出身低微的鬼蜮看了便反胃想吐。他在心中大罵這廝裝模作樣,面上卻還要強行擠出一絲猙獰的笑容。
“既然有如舍尊上坐鎮(zhèn),想來咱們此次行動定然是手到擒來、馬到成功?!惫眚庋哉Z恭維,實則陰陽怪氣地推卸責(zé)任,計劃成功固然是好,但萬一失敗了可就完全是“坐鎮(zhèn)之人”的責(zé)任,“只是不知道如舍尊上為此次登塔準(zhǔn)備了多少命價?我和蠱雕可是收割了好幾座城池的性命才湊夠香主所需的數(shù)。聽說如舍尊上入魔前乃禪心院的佛子?哈哈,想必您也是徹底舍棄了過去才能夠得做出這等——”
“嘩啦”一聲悶響,鬼蜮話音未落,他頸上那顆獰笑的人頭便骨碌碌地滾落在臺階上。
“聒噪?!蹦Х鹑缟犭p手合十,他起手sharen,眼底卻好似泛起了一絲悲天憫人的笑意??v使只剩一雙眼睛,那勾魂攝魄的神采也讓直面他笑靨的蠱雕恍惚了一瞬,一時間竟忘記了同伴在自己跟前人頭落地。
魔佛如舍習(xí)慣性地想要捻弄佛珠,低頭卻見指尖沾染了些許血跡。
纏繞在左手手掌上的雪禪菩提子被鮮血沾污,這讓他抿了抿唇,露出幾分不悅的神情。
鬼蜮的頭顱滾下了漫長的臺階,沒入了被紅日染紅的炁云里。他魁梧高壯的軀體卻還立在原地,脖頸斷口處的血肉筋脈呈螺旋狀向內(nèi)收縮,不難看出這具尸骸的頭顱是被“擰”下來而非“切”落的。大抵也正是因此,魔佛如舍的手上才會不慎沾染了污血。
還是要少造殺孽啊。如舍淡然地取出巾帕,仔仔細(xì)細(xì)地將手中的菩提子擦拭干凈。他心想,可別再讓鮮血弄臟了菩提。
將菩提子與指尖上的血跡擦拭干凈,如舍松手,任由已經(jīng)臟污的巾帕落入血泊,徹底浸潤鐵腥。他迆迆然地往上走去,與僵硬在原地卻神色癡迷的蠱雕擦肩而過,步入朦朧的天光里。大抵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如他一般,擰人頭顱也如拈花一笑般輕松寫意。
蠱雕回過神來,仍忘不了方才那一瞬襲來的驚悸。她舔了舔豐盈的唇,分不清順著脊背攀爬而上的戰(zhàn)栗究竟是源自心動還是源于恐懼。
“起來?!毙M雕眼神輕飄飄地斜了一眼那具無頭的“尸體”,“只會逞口舌之快的蠢東西,無怪乎你是‘蟲’,連‘獸’都算不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