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口叫破了拂雪的身份,但用的敬稱卻不是稱呼元嬰以上修士的“道君”,而是稱呼金丹期修士的“真人”。
不等拂雪表態(tài),少女卻好似怕她不信,語速飛快地道:“這里很危險!鬼差一會兒就要過來將這人帶走了。真人不可停留在這里!請相信,我不會害您……我、我是無極道門的外門弟子,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我的名字……我叫羅慧!來不及解釋了,請您相信我!”
拂雪有一瞬的失神,但在少女懇切的目光里,她沒有反抗,順著她的力道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我記得你,羅慧。”拂雪沉聲道。
她一直記得。
“無極道門外門弟子,參與天載子午二十一至二十二年外門大比,于幽州之亂中調(diào)查夏國邊境離人村,被攝去一魂?!?/p>
“那是名為‘離骨癥’的不詳病癥?!?/p>
拂雪被自稱“羅慧”的少女帶到了一處偏僻隱蔽的居所,一處位于城內(nèi)的藥鋪。擺在柜臺上的藥爐與藥秤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正應(yīng)了墻上掛著的字匾“但愿人間無疾苦,寧愿架上藥生塵”。事實上,在一座遍地都是逝者的城池里開設(shè)藥鋪也是一件奇怪的事。不過因為永久城中的百姓都忘記了“死亡”、活在幻夢一樣的安樂里,城中的許多建筑都會保留他們在凡塵中的模樣,眼前這間藥鋪顯然也是。
羅慧將拂雪引入內(nèi)間,之后她鉆進狹窄的壁櫥一番摸索。吱嘎一聲,藥鋪的地板開裂,出現(xiàn)了一條密道。
羅慧將拂雪引入密道,而后打開匣子,取出一顆黯淡的靈石。這枚靈石顯然已經(jīng)快耗盡靈炁了,它的光芒微弱得近似于無??吹贸鰜?,它的主人平日里對它定然是小心翼翼,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動用。但今日因為拂雪的到來,它的主人展現(xiàn)出別樣的慷慨。
羅慧將靈石砌入燈盞的底座,驟然明亮的光芒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這是一間用于儲存食物、藥材、雜物的地窖,空氣中有揮之不散的苦味。但有人將這處地窖改造成了極其簡陋的書房,本該擺放藥材的地方塞滿了木簡、卷軸。羅慧將地窖內(nèi)唯一的椅子讓給了拂雪,自己則坐在一旁的竹榻上。
羅慧向拂雪介紹了方才發(fā)生的異況。
“逝者不會死亡,永久城中也沒有病痛,沒有哀傷。但如果要以另一種方式來定義‘死亡’,那便是生者對逝者的‘遺忘’。
“永久城中的百姓都是駐足于此的魂魄,他們并不以五轂為食糧,而是依靠現(xiàn)世的香火來存續(xù)自身。通常凡人死亡后,魂魄會經(jīng)由引渡步入輪回,同時會逐漸忘卻生前的一切。若是因為執(zhí)念太深而不肯接受引渡,則有可能留在原地,化作陰靈或者厲鬼。
“但,永久城逆轉(zhuǎn)了這種死亡的輪回,祂的信徒逝世后會接受神使的引渡,進入永久城。他們會記住自己生前的一切,同時喪失對變化的感知。他們與時光同在,鮮活得幾近不朽。他們活在祂為世人編織的美夢里,這里沒饑寒、困苦,離世的親人都在身邊,偶爾能收到遠方離人的家書……除了……”
羅慧沉聲道:“除了‘遺忘’。這里的人一旦被世人遺忘,或許是香火斷絕,或許是時隔久遠……總之,一旦被現(xiàn)世遺忘,這里的居民便會患上一種名為‘離骨癥’的‘疾病’。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定義它,所以以疾病作為代稱。就如真人你先前所見的那般……很荒謬也很古怪的異象,那便是患者的骨骼會‘渴望’離開人體。他們的尸軀會骨肉分離,骨骼長出人的本能與智慧。祂們離開人體,飛向‘天空’……所以我們稱之為‘離骨癥’?!?/p>
羅慧語氣艱澀地說著,半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祂的神使引渡死者時,會特意莊嚴地封存逝者的尸體。所以這座城池中行走的人們,應(yīng)該說是靈魂附著在死尸上——抱歉,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奇怪。畢竟靈與肉的結(jié)合意味著生,但他們又確實早已死去?!?/p>
拂雪閉了閉眼睛,雖然羅慧的說辭古怪又缺乏常理,但“常理”在骨君的神國中顯然并不通行。
拂雪摁捺下沉重的心緒,語調(diào)平靜地將當年幽州之亂的前因后果一一說給羅慧聽。無極道門試圖尋找過羅慧的殘魂,遍尋不得后只得將她喪失神智的軀殼封進冰棺里。后來苦剎認主、白玉京建立,拂雪將羅慧的冰棺移入濯世池深處的長夢之間。那里陳放著許多脫離外道掌控、或是靈魂畸變過深的人的冰棺。萬民靈思匯聚而成的長夢之水溫養(yǎng)著他們的魂魄,拂雪時常會去那里,用映入眼簾的慘況提醒自己外道釀
成的悲劇。
“……原來如此?!绷_慧聽罷,緩緩?fù)鲁鲆豢跉?。她低著頭,拂雪看不見她的表情:“當初我沒有聽從旁人的勸誡,貿(mào)然行動。結(jié)果高估了自己,輕視了敵人,才落得這種結(jié)局,我……”
“災(zāi)難降臨之前,我們都對它一無所知。相比神明的偉力,人本就渺小無比?!狈餮┏_慧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我?guī)慊厝?。?/p>
羅慧猛然抬頭,但突然間她又拽住了帽檐,整張臉埋在陰影里:“我……我還能回去?”
“你并未死去,只是一縷游魂被困在了這里。”
“可是,我在這里生活了很久。雖然我無法感知時光的流逝,但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p>
羅慧站了起來,她似乎有些激動。但再三深呼吸后,她強自鎮(zhèn)定了下來。拂雪看著她,莫名感受到一種濃烈到難以化開的悲哀。
“您知道,外道之所以是外道,就因為祂會令人喪失為人的根本,且這畸變無可逆轉(zhuǎn)?!绷_慧苦笑,“真人,遲了,太遲了。我已經(jīng)被這座城池同化了。如果您能早一些找到我……不,真人,您為何要來?您不該來的,您不該來的……這是我等的宿命,我們最終的歸宿,皆是頭頂這片無盡的虛空?!?/p>
羅慧攥著帽檐的手猛一用力,她的兜帽滑落了下來。拂雪猛然凝眸,這才看清羅慧始終掩蓋在帽檐下的真相——少女的上半張臉竟是裸露在外的骸骨,骸骨空洞洞的眼眶處,顏色鮮艷斑駁的花卉與帶刺的藤蔓擠滿了顱骨。少女面朝拂雪,展露著可怖的形容。她再次開口,聲音卻好似千重音浪重疊,空靈而又渺遠。
這處狹窄的地窖內(nèi),一時間仿佛響起了千萬人的齊聲低語:
“您為何要來?”
“拂雪?!?/p>